22江滨(1 / 1)

太阳射进窗来,冬志云还没醒,余企仁喊:“喂!走不走?”

冬志云坐起来,打着呵欠,说:“睡懒觉真舒服,简直是享受。”

过河翻山路,黄泥土干得和石头一样硬,四周依然一片荒凉。冬志云凝眼望着山顶,说:“前面有两个女娃子是不是我们公社的?”

余企仁凝神看了一阵,只见一个穿雪青色衣服,扎两条小辫,另一个穿乳白绿花衣,短发被风吹得飘起,便说:“是我们公社的,快走,追上去。”加快脚步。冬志云只得喘气跟上,道路弯弯,看似不远,却怎么也追不上。

她们走到山顶,坐在那儿歇气,余企仁认出:是花馨君、全波月二人。

太阳高高升起,余企仁、冬志云二人来到山顶,四面无人。余企仁敞开衣服,让山风吹,冬志云坐在矮树下的石头上,用手抹汗,说:“好累。”余企仁道:“前面是下坡路了,慢走如歇,走吧。”

下坡路想慢也慢不下来,越走越快,竟小跑起来,不觉到了打炉坝,街上空无一人。走进饭馆,余企仁看了下钟,说:“我们这二十里才走了一个多小时,到大虎山吃饭,如何?”冬志云摆手道:“算了,早上吃的稀饭,出了身汗,肚子空荡荡的,喝口酒再走。”余企仁也感到饿了,说:“随便吃点什么,把钱留到冷河公社去喝。”冬志云只得点头。

出街便到河口,余企仁问:“走哪边?”冬志云望望前面的山,说:“过河算了,这边要爬山,又高又陡。”二人便折向渡口。

这里的路面接近河面,多是天然石道,有些路段是人工开凿,河边怪石嶙峋,清波在石间荡漾。余企仁道:“我们走得不慢,怎么追不上她们?”冬志云望着河那边说:“她们可能穿街而过,我们却耽误了一会儿,和她们相隔起码有五里。”余企仁心想追不上她们也懒得追,便放慢脚步。看这岩边,因涨水冲刷,奇形怪状,凸凹不平;一路多洞,洞内有石,石如鬼脸,或如妖魔。回头问冬志云:“要是晚上走,你怕不怕?”冬志云道:“怕什么,难道有鬼?我就是鬼。”余企仁点头道:“其实,我们都是鬼,是饿鬼。”冬志云道:“要是有人抢你,你怕不怕?”余企仁哈哈一笑,说:“我都穷得要抢人了,遇到有人抢更好,我还要抢他呢。”

走完二十里又渡河,上岸就是大虎公社,在饭店随意吃了点又上路。这段路在河滩杂树林间穿行,前面是两河口,路边长着几棵大树,花馨君全波月正坐在树下吃锅魁。余企仁笑着招呼道:“你们跑得好快,书院箐过了河看见你们在前面走就是追不上,”

全波月道:“歇一会儿,吃个锅魁?”余企仁道:“我们在打炉坝。大虎山都吃过,怎没看见你们?”花馨君道:“我们又不在那里吃饭,歇什么?”

冬志云坐在对面青石上,见路边有泉水,就趴下去喝。花馨君道:“别喝,我们有杯子。”说着就起身把杯子递给他。冬志云抹抹嘴,说:“这水好清凉。——余企仁,你喝不喝?”

余企仁接过杯子,喝了几口,把杯子洗净,还给花馨君,花馨君正用细橡筋扎她的短辫,全波月接了杯子,放在旁边平整的卵石上,用手指梳理额前的发丝,余企仁坐在刚才冬志云坐过的青石上,冬志云靠着树,说:“你们太节约了,也不在饭馆吃点热汤热菜。”

花馨君道:“我们可没那福气。”

全波月问:“你们带了些啥?”

余企仁道:“不过是豆豉豆瓣。”

全波月过去将余企仁、冬志云二人的包提了下,说:“没五斤重。——你看我们的有好重?”朝路边树下一指。余企仁这才看到路边草地上放了四个包。提起一个试了试,说:“至少有十斤重。”

“就算十斤吧,四个包就是四十斤,一个人背二十斤,比你们还走得快。”全波月笑道,“你们枉自是男子汉,还当不到我们姑娘家。”

冬志云也去提了一下,问:“装的啥?”

全波月道:“给她们小医院带的药。”

余企仁道:“你们背那么重还跑得那么快,佩服!”

花馨君道:“有什么法呢?人家有病来请,总不能拖嘛。山里缺医少药,公社派我们回城买急用药。这不,装了三大包,只有一包是我们自己的东西。”

冬志云道:“怪不得队里干部开会回来,都说公社表扬你,说你是白求恩。”花馨君摆手笑道:“我不过是平常人罢了。”

余企仁道:“真的,他们开会回来,把你当成榜样比,还开玩笑说,我们连你的零头都当不到。”

花馨君笑道:“有些话到你们嘴里就变味了。”全波月道:“你们走在后面,我们怎么没发现呢?”

余企仁道:“你们健步如飞,一付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吓得我们不敢追了,再说,你们两眼朝上,怎看得见底下的人呢?”

全波月喃喃地说:“两眼朝上,两眼朝上,唔,我们也有两眼朝下的时候呀。”

余企仁道:“你们两眼朝下的时候,我们已被远远甩在视线以外,自然看不见了。”

花馨君“扑哧”一笑,说:“你说的话还有点哲理,谁叫你们躲在视线以外呢?进入视线不就得了。”

冬志云走到河边,看着水里的游鱼,搬开石头,几个螃蠏爬出来,随便捉了一个,说:“你们看,这螃蠏好肥,捉几个回去下酒还不错。”

余企仁看看天空,说:“小河上游一团黑云,要是上游下暴雨,大水瞬间就到,你跑都跑不赢。”

冬志云朝河上游望了一眼,说:“你听哪个说的?”

“好多农民都这样说,说有个农妇在河边洗衣,齐头水冲来,一下子就没了踪影。我们还是走吧。”余企仁提起自己的包挎上。

全波月道:“是该走了。”便去拿挎包,看了余企仁一眼,欲说又止。余企仁知其意,捧起一个背上,低声说:“叫冬志云背一个。”喊道:“冬志云,快来拿你的包。”

冬志云跑过来拿起自己的包,全波月笑道:“小冬,敢不敢帮我们背一个?”

花馨君笑道:“他再背一个就跟不上我们了,算了。”

冬志云道:“我上山背柴、背粪跑得比农民还快。”

全波月嘻嘻一笑,说:“你不过背两三根柴,几把粪,我还跑得比你快呢。”

冬志云不理她,果真拿起一个包背上,余企仁忙说:“注意点,别碰坏了玻璃瓶。”

大家一路说说笑笑,颇不寂寞,剩下的路反觉得短,转过大湾,冷河公社已遥遥在望。

一进茶馆,余企仁便喊:“冷大爷,冲四碗茶。”取下包放在桌上,冬志云放下包,坐在靠墙的凳子上靠着,抹掉额头的汗水。花馨君欲付茶钱,说:“谢谢你们了。”余企仁早把钱给冷大爷了。

花馨君道:“我还是第一次坐茶馆。”全波月道:“我们女生都不坐茶馆。”

余企仁道:“只要赶场,茶馆便成了我们聚会的地方。”

坐了一会儿,花馨君看着空荡荡的街,西边的余光斜射过来,便说:“不早了,该回去了。”全波月道:“好,我今晚就到你那里挤一夜。——小余,小冬,谢谢你们啦。”余企仁道:“我们也该走了。”端起茶喝干,对冬志云说:“走吧。”

队里出工割麦,社员散开,遍地是人,割下的麦子,由专人背到保管室门前空坝上。

社员边割边说笑,队长骂他们出工不出力,收效甚微。余企仁和季万武、申宇仁在一起割,只是做做样子,冬志云混在一群婆娘中说噻话。割至一棵大树下,地面一片阴凉,商嫂说:“你们听到没有,昨晚什么东西叫得‘呜呜呜’的,该不是鬼叫?”申宇仁道:“是不是吓得你流了一裤子尿?”人们大笑起来。季登梅道:“可能是夜猫子叫。”季万武道:“那晚我去打猥子,用电筒一照,叶子在动,好东西,打了一枪,看着它从树上掉下来,一下子就跑得不见了。”申宇仁问:“在那儿?”季万武道:“湾里树上。”申宇仁道:“你一个人怎打得猬子,下次我跟你去。”季登光道:“你家只要有枪的,约你去分起来不安逸。”季万祥笑道:“你那根水枪不是枪?晚上带去就是。”引来一阵轰笑。

放工归来,有人说:“你们看,疯子季勇宽又来了。”

只见一个老头背着背篼,走到院门前,引起人们的兴趣,季万武拦着他,抓了两把叶子烟,申宇仁提出一小袋谷子,季勇宽站在那里,敢怒不敢言。季登泽走来,从季万武手里抓下叶子烟,放回背篼,又从申宇仁手里接过那小袋谷子放回去,说:“你要到那里去就快走。”余企仁这才注意到季勇宽缠着黑包头,露出花白的头发,满脸胡须,又脏又乱。看着他顺山路走去,不知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院里喇叭响起来,原来季万祥在试新买回来的有线广播器,说饭后开会,讨论修路摊派义务工的问题。余企仁问才知道,每个社员都有五个义务工,每个大队都划分了路段,修路又苦又累,还得自带伙食。会上决定夏收之后秋收之前组织专业队去。

逢场天,茶馆早坐满了人,临街几桌,全是知青。

余企仁刚走进茶馆,迟更立招呼道:“挣表现的,来坐一会儿。”

余企仁坐下,冷大爷冲上茶。余企仁吹了吹,喝了一口,说:“你以为我起挣表现?没法。说实话,我们老把子死了,以后别指望家里帮助了,说不定哪一天跟你们出去操。”常明亮道:“出去操?别把你带坏了。”迟更立道:“我早想通了,要么好,从正路走,要么坏,被当成包袱,想扔掉,不好不坏最没搞。——冬志云,这你这次回去怎么样?等你老把子平了反,好招回去。”冬志云道:“你晓得个球!我老把子是国民党特务,专政对象,老子只好以烂为烂,过一天算一末。”回头见闻归新进来,便问:“你们两口子好久走?”闻归新道:“我们还没结婚呢,什么‘两口子’?”冬志云道:“你们两个同吃同住,不同床才怪。”闻归新“嘿嘿”一笑,说:“你不信就算了。其实,我们规矩得很。”又问:“辛传河在队里做什么?”冬志云道:“我昨天到他那儿去过,他在队里改木头。”

“哦,”闻归新道,“我也要请他改木头,不知他肯不肯?”冬志云道:“改木头是挣工分,帮别人改,别人替他上工,还管饭。”闻归新道:“我找他改木头,把工分算钱给他,一样管饭。”正好辛传河走过,冬志云喊:“辛传河,过来!”

辛传河过来,端起冬志云跟前的茶碗一口喝干,问:“什么事?”

迟更立见辛传河穿件背心,皮肤已晒黑了,他随手拿起常明亮桌上的折扇扇着,又端起余企仁的茶喝干。闻归新道:“我早把木头准备好了,不知你有没有时间,帮我改一下。给你工钱,包你有酒有肉,怎么样?”辛传河道:“改木头要两个人,你行吗?”闻归新道:“我没改过木头,可以另找一个人。”问余企仁:“小余,能不能帮我改一下?”余企仁想:“到外面混几天也行,比队里强。”便说:“到时候我跟辛传河一起来。”闻归新拍拍余企仁的肩,说:“如果我离开这里,送几本书给你。”

常明亮、迟更立商量着要去宝成线上干活,冬志云唱道:

“我要到宝成线上去,偷钱养活你,看你在农村日晒雨淋,怎能让痛苦折磨你。我要到世上闯荡去,搞钱养活你,哪怕我为此进监狱,也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闻归新道:“听这首歌,觉得曲调好熟。”

常明亮道:“原歌是这样唱的——我要到三八线上去,勇敢杀敌人,被烂娃娃改成这样。”

黄图娣在街边喊,闻归新才离去。余企仁见时间不早,问冬志云回不回去。冬志云道:“我今天不回去。”余企仁起身道:“我先走了。”

冬志云对常明亮说:“队里要义务修路,又苦又累,明天跟你们出去操。”

迟更立问:“吃了早饭走还是一大早走?”常明亮道:“今晚到我们队挤一夜,明天一大早走,到大虎山吃早饭。”迟更立道:“行,明天少走十多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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