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院子的角上,这是五年前拆掉旧屋修的,是两层楼房。墙面是烧过的烽窝煤方块砌的,被雨水冲刷,已在脱层。到处搭着棚子,令人想起旧社会的贫民窟。门开着,进门是个一平方米的厨房,水缸旁边的煤炉上放了个砂罐,中药味扑鼻。右侧门开着,进得屋来,老母靠在窗前方桌上,用热水烫腮帮,想是牙痛又发作了;弟余企宁歪在床边就着灯看书,看到余企仁,便过来帮着取下背篼。老母抬头问:“怎么才回来?——还有点剩饭,我去热。”
里屋传来咳嗽声,余企仁进去,屋里跟下乡前一样:一张床,一个老旧写字台,上面放满杂物。老爸靠在床头,骨瘦如柴,看见余企仁,只点点头,指指床边方凳上的茶杯。余企仁端起来递给他喝。他喝了几口,余企仁接过,倒满开水放在凳上,床边遍地是浓痰。想起下乡前常叫自己用铜钱蘸着清油替他刮背,不知现在还在刮没有?看着他睡去,便到外面,听老母唠叨。母亲的白发又多了几许,说话时头不停地摆动,觉得心酸: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居然不能养活父母,枉自活在天地之间。
父亲日夜咳嗽,过了两天,平静睡去,喉咙的痰越来越响。母亲急了,和余企仁把他扶起,替他锤背。父亲睁开眼,指指心窝,头一歪,停止呼吸。母亲号啕大哭道:“你怎么丢下我们娘儿母子就不管了——”抽着气,弯腰抚尸,“我们今后怎么过啊!”母亲按传统习俗号丧。
余企仁劝道:“人都死了,怎么安葬?”母亲坐在那里,垂泪发呆,听余企仁说了,方回过神来,拿手巾擦了擦眼,揩掉鼻泣,说:“他说要土葬。”余企仁知道,现在提倡火葬,土葬哪有那么容易。看钟已是零点三十分。因说:“你去睡一会儿,我在这儿守尸。”
窗外已近黎明,便起身道:“我到姐那儿去,喊她早点回来。”
余企仁一路小跑到姐的工作单位,从新二村跑到茶店子,看门卫室的钟,跑了四十五分钟,又同姐余企群一路匆匆赶回来。
母亲坚持说要土葬,说:“隔壁侯大爷说围城路外沙湾竹林里有一片无主坟地,上星期有人死了就埋在那里。”忽见兄余企兴提着旅行包进来,一见尸体,流着泪说:“我一接到电报就请假,还是回来晚了。”余企群道:“妈说要土葬,哪里找棺材?”余企仁朝四边看了一阵,说:“把那两扇门取下来,做个棺材盒子也差不多了,不够把床板取下来添上。”余企兴道:“我干过木活,只要有锯子、刨子、钉子就可以了。”余企群道:“我去找单位的木工借。”母亲已把饭端上来,吃过饭,余企群便走了。
邻家侯大爷走来,对母亲说:“我已到坟地那儿找到地,请人挖好坑,给了三十元。”母亲道:“好,等我办完事就给你。”余企兴听说,给了母亲几十元,说:“等姐回来,一起去看那块地。”
余企兴比余企仁大四岁,看到弟弟又白又瘦,悲痛地说:“你辛苦了,你在农村干一年口粮钱都挣不够,我听了多伤心啊,下乡前父亲病重时你还帮他上过一段时间的班,小小年纪就承担了家庭重担,我听说心都碎了。”
余企仁心酸想哭,却强忍着。余企兴对小弟余企宁道:“你在边疆都晒黑了,又长高了点,那里辛苦吧?”余企宁道:“我们每月有二十多元的生活费,将就过得去。”
余企兴、余企仁兄弟俩将门板取下,靠在墙边,余企宁摆好凳子。余企群提个小包,姐夫提着木工用具,一起进来,转眼屋里挤满了人。母亲张罗着要煮饭,问:“你的娃儿呢?”余企群道:“小妹带着。屋里太窄,煤炉半天都煮不好,家里的事就由他们三兄弟办吧。”拿出一袋馒头,“我晓得家里没法煮饭,买了些馒头,再煮点稀饭将就吃。”余企仁拿起一个就啃,说:“还是热的。”
兄弟仨把父亲安置在板上,腾出床来。余企群道:“家里住不下,我在单位给你找了个地方。”余企兴道:“也好,我们先把坟地找到,半夜拖出去埋。”
次日大早,余企兴赶回来,兄弟仨便开始忙起来。下午,棺材盒总算做好了,看去像那么回事,放进尸体刚合适。母亲说:“我已借来架车。”余企兴道:“我到坟地看过,坑挖得太浅,连棺材一半都不够,今晚带把锄头去,再挖深点。”
夜,兄弟三人将棺材抬上架车,拉向郊外,竹林中草房还亮着灯光。找到那个坑,实在太浅,三兄弟轮流挖了一阵,才抬起棺材放进去,做了个坟包,随意烧了些纸钱。余企仁道:“苦命的父亲啊,就这样把你埋了,永别了,父亲。”至于以后怎么办,懒得去想。因坟地离姐的单位很近,余企仁道:“你还是回姐的单位,我和企宁拉车回去。”
屋内,母亲还在等着,看着空荡荡的屋,余企仁心里说不出的惆怅。
大早,余企兴提着馒头回来,母亲便去煮稀饭,余企仁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大哥:高出自己半个头,头发刚理过,梳向后面,一双丹凤眼,下巴光滑。他脱掉外衣,露出一身长袖海魂衫;看余企宁,也比自己高点。
余企仁道:“我还以为你早就回来了,怎么这么晚呢?”余企兴道:“我一接到电报就请假,一路汽车、火车,又遇塌方,路上也不平静,上次出差,刚出站门,钱就被偷了。”余企仁道:“这社会本来就不太平,我们付出一样的代价,你每月几十元,我们一年也挣不到几十元,连口粮钱都挣不够,大家咋不去偷,不去抢!要是今天有梁山泊,我也会去落草,”
“放屁!”余企兴道,“现在是和平年代,一旦出现匪情,很快就会消灭,别说国家不允许土匪存在,就是人民,也不允许土匪存在。”
余企宁道:“我在那边也听说过,就是你们单位附近的大山,就有人遇到土匪,抢了了枪,全付武装上山,遇到知青,就动员他们入伙,如不愿,就发给路费,遇到军、政、警等人员,一律枪毙。”
“我也听说过,”余企仁接着说道,“我们公社有个知青的表哥就下在那边,说下乡头一年就遇到匪情,一个连长带队要按时到达指定位置,遇到司机,要征用他的车,司机说有执勤人员不准进山,否则没收驾照。连长找到执勤班长交涉,班长说:‘我们奉上面的命令检查来往车辆。’连长拿手枪指着班长说:‘老子奉林副主席的命令进山剿匪,老子在前方卖命,你在后方耀武扬威,有本事也到前方试试。——我命令你三分钟不准找司机麻烦。’士兵上车,执勤人员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进山。”
余企兴道:“这些都是谣言,当不得真,更不要出去乱说。”
余企仁道:“谁愿去当土匪?活不出来是死,当土匪过一天算一天最坏的结果也是死,既然都是死,又何必在乎怎么死法。”
余企兴道:“不然,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你每月有几十元的工资拿,哪知身无分文的苦处?”余企仁打断他的话,“大话谁不会说?你看到大鱼吃小鱼,最多对小鱼产生同情,如果你是被追、被捉的小鱼,那种恐慌,只有小鱼知道,没有亲身感受是体会不到的。”
余企兴道:“你还年轻,多读点书,表现好点,争取早点调回来。”
“哼哼!”余企仁冷笑道:“调回来?哪个单位都人满为患,还有那么多厂的工人连班都没上,一会儿停产闹革,一会儿抓革命促生产,脑袋都闹痛了,整天斗来斗去,饿肚子跟着饱肚子斗,这种窝里斗,不把国家斗垮才怪。”
余企宁道:“我们那里当官的也是一样,矛盾深得很,知青同样活不出来,有几个大胆的,跑到外国去了。”
余企仁道:“你每月有工资拿,也过得去了,我再怎么挣,也养不活自己。”朝四周看看,“看到这个家,我真不想回来。”
过了几天,余企仁刚从外面回来,就见冬志云来了,说:“听邻居说有人找我,我猜就是你。——好久走?”余企仁道:“我还以为你走了,我想早点走,在家真没意思。”冬志云道:“我回来一肚子气,老爸被整得疯疯颠颠,老妈病兮兮的,在家打麻绳,挣不了几个钱。——等两天走,怎么样?”余企仁道:“也好,我去买点豆豉豆办固体酱油带上。”
这天,余企仁告别哥弟,他们说:“过两天我们也要走,我们拿些钱给你用。”
余企仁装好东西,到了冬志云家。他的家是这片居住区最破烂的地方之一,房上的小青瓦残破,墙上的白灰已在脱落,露出草节黄泥和里面的竹篾。冬志云看到余企仁,便背起胀鼓鼓挎包,对他母新说:“妈,我走了。”他们二人便一起朝火车站走去。
售票厅正售北上车票,排着长队,而北上的快车正检票进站。余仁心里一动,对冬志云说:“我们买两张站台票进站,混这趟快车。”冬志云道:“好,快去买票。”
进得站来,站台空荡荡的只有工作人员来往。走来几个衣着整齐的人,余企仁轻声说道:“跟着他们,装着送行的样子。”列车员在门边也没问他们。
冬志云心突突地跳,说:“车里人少,检票没地方躲。”余企仁道:“稳起,别那么紧张。装作探亲回单位的样子。走,到中间去。”余企仁端祥着冬志云,说:“你这身工作服还算干净,像个工人,有人问,就说回厂好了。”把自己的蓝卡基学生服扯了扯,把钢笔别在上衣兜,找出《**语录》也装进上衣兜,微微露些边来,说:“像学生吗?”冬志云道:“像极了。”看着站台缓缓后退,余企仁想:“查票怎么躲?”
列车奔驰,中途只停了几个大站,列车员随意抽查了几个看不顺眼人的票,余企仁紧张到极点,见列车员走来,便故意闲聊,冬志云随意答应,总算没引起列车员的注意。列车到了麻哥坝,这里是个重要车站,来往客货车都要停在这里,上行车要在这里加个车头,两个车头牵引北上,下行车在这里取下一个车头。余企仁站起来说:“快下车,这趟车书院箐是不停的。”冬志云提起挎包就走。
站台上摆了几个玻璃柜,乘客大多出来买食物,余企仁装着买食物,对冬志云说:“走,装着才进站的样子。”朝车尾走去,见一车厢两边门都开着,扯了冬志云一下,两步跨进车厢,又从对面跳下,对面停了一列货车,二人从车底钻过,铁轨外就是原野,余企仁长长舒口气,说:“总算平安。”绕出车站,走向候车室。
候车室正售北上车票,余企仁道:“还是买张票吧,万一查票没躲过不划算。”便去买票。冬志云却不买,说:“万一查票,查了你的再递给我。”
北上普客终于到了,冬志云早从外面绕进来等着。这一路钻山过洞,两洞的光亮、桥梁一闪而过。看到青江转山而出,余企仁摇醒打瞌睡冬志云,说:“做好准备,要下车了。”冬志云看着窗外说:“又省了五角钱。”余企仁后悔道:“早知不查票,我也不买票。”车还没停稳就跳下去。
西边太阳的余辉还照亮着大地,东边的山路却暗淡了许多。余企仁道:“农民下车走二十里路到打炉坝宿,明天一大早走,中午就到冷河公社了,你敢不敢走?”冬志云道:“我宁愿在这里住一夜。过河天就黑,不管翻山路还是走平路绕道,都不好走。”
几个农民背着背篼,走向渡船,余企仁揉了揉眼,仔细看去,说:“那些人有点面熟,好像是冷河公社的。”冬志云看了一阵,说:“是常明亮他们队的,他们在冷河公社这头,比我们少走二十里路。你看他们背篼里有柏树皮扎的火把,肯定赶夜路回去。——走,找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