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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客站夜惊尘土梦(1 / 1)

趁着凉爽,凌晨赶路,到书院箐才下午。明天下行几个站逢场,山里人背着洋芋、黄豆换米,或背山货卖钱,人越集越多。按以往的经验,迟了住不上旅馆,常明亮他们先到旅馆登记交费找到床位,才出来吃饭。

太阳从东方山头冒出,长长的站台已挤满了等车的农民。听得一声长鸣,一列绿色车厢从山里钻出,缓缓进站,车尾挂了一节闷罐车,是专为赶场农民准备的。车还没停稳,人们就拼命朝上挤,一个下车的青年被挤在空中,从别人肩上落下。

冬志云挤上闷罐车,车内塞满背篼、箩筐、口袋等物。列车动起来,凉风透进车缝,仍驱不走车里汗味及货物乱七八糟的怪味。到了麻哥站,人们又挤着下车。

常明亮最先下车,在站台上等,见迟更立冬志云走来,便问:“怎样,收获如何?”迟更立道:“去赶场的农民带的全是货物,身上只有些散碎银两,老子弄了十多个,加起来还不到十元。冬志云,你呢?”冬志云道:“我还以为闷罐车挤,下手方便,结果更没搞。走,先找地方吃点东西。”

麻哥坝是个大场,又是交通要道,赶场的人特多,周边知青常到这里来,农民已有相当高的警惕性,轻易不能得手。

赶场的人渐渐稀少,饭馆又拥挤起来,常明亮他们在街上游荡一阵后,不约而同地走进餐馆,找地方坐了,眼睛盯着买菜牌的人群。忽听人唱:“车站和铁道线上,是我们找钱的好地方……”

几个知青模样的青年,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们,其中一个摆弄着手里的匕首。常明亮道:“看来他们有七八个,我们吃了快走。”冬志云道:“怕个球,大不了弄个你死我活。”迟更立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少惹麻烦。”

那边一个粗壮的人靠在门边,说:“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几个人亮出家伙。常明亮道:“看来今天不能善罢,冬志云,敢不敢上?”冬志云道:“哪里都是死,死在这里也无所谓。”抽出匕首。

常明亮道:“等一会儿我出其不意丢翻那个领头的,你跟迟更立冲出去。”

那些人把他们围在中间,见他们视死如归的神态,一时不敢怎样。常明亮拿出江湖派头,起身拱手道:“朋友,小弟偶然到这里玩玩,没得罪各位,不知有何见教?”带头的道:“你们来搅盘子,太不够意思了。”常明亮道:“我们几个跟本地农民背洋芋到这里换米,各位知道,山里一年四季只有玉米洋芋,要想吃米,就得背黄豆洋芋来换,我们是正当赶场的,怎么得罪了各位?”头儿道:“哼,当我们是瞎子?你们那几手三脚猫工夫,也想到这里来踩浑水。拿出来!”饭馆里人见势不妙,纷纷出去,戴红袖套的人保组见状进来,常明亮使个眼色,冬志云藏好匕首,三人若无其事地出去。

散场了,常明亮道:“算了,今天运气不好,到车站去。”

回程的人同样多,同样拥挤。赶场的农民卖了货物,买了回家的用品,火车到站,蜂拥上挤。

冬志云挤到盥洗盆边,动弹不得,身边放满了大包小包的杂物。火车起动,见一中年男子上衣口袋露出一些钱包边角,心想:“接近他,把钱包弄出来。”

到站停车,朝那人挤去,等待机会。随着人员的挤动,冬志云终于靠在那人身边,紧贴在胸前。又到一站,假装挤着要下车,解开那人衣兜扣子,抽出钱包就往外挤。那人觉得胸前拉扯,摸钱包不见了,一把抓住冬志云,挥拳击去。冬志云只觉头昏脑胀,脚下被杂物绊住躲不开,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那人吼道:“他妈的烂贼,偷到老子名下。”冬志云这才看清:原来那钱包用细链别在扣眼里。这一下如同拉响了导火线,接着便是雨点般的拳打脚踢。有人喊:“再打就打死了!”

过来两个随车警员,把冬志云带到餐车,冬志云觉得干渴,说:“我要喝水。”

警员递来一杯滚烫的开水,冬志云吹了几口,慢慢喝下去。

“你们几个人?”警员等冬志云喝了水,问道。

“就我一个。”冬志云抹抹嘴说。

“几个?”

“一个。”

”他妈的,不老实。”几个耳光,冬志云的脸肿胀起来。

“偷了几回?”

“今天是头一回。”

“这些惯贼,逮到都说头一回。”一阵皮带没头没脸地打来。打累了,那警员把皮带朝凳上一扔,说:“把东西拿出来。”

冬志云掏出所有的东西,就几块零钱,暗自庆幸在混乱中扔了匕首。警员随意打量了他的衣裤,说:“你要老实交待,干什么的?”

“知青。”

“知青都不是好东西,好逸恶劳,东荡西游。”

冬志云道:“谁愿意好逸恶劳?我劳动一年,口粮钱都挣不够。”

“挣不够就该偷?”

“如果有一个工作,谁愿意出来流浪?”

一个警员对别一个说:“算了,到站送到派出所去。”

到终点站天已黑,站台上遍地是人。警员叫冬志云在前面走,自己在后跟着,过了车尾直向侧门。冬志云知道,出了侧门就是警务室,再不逃跑就没机会了。

一列货车正缓缓起动出站南行,冬志云见警员跟别人说话没注意自己,转身朝行驶的货车跑去,抓住车梯,爬到车顶,横趴在上面。列车钻山过洞,车头煤烟飘来,呛人心肺,落了一身煤灰。

连续过了好几个站车还不停,夜风吹来,感到一阵寒意。因错车暂停,冬志云爬下车来,这里两山夹道,甚是荒凉。前面几节敞车蒙着帆布,他爬上去,钻进帆布,里面是缠着草绳的机器,他缩进机器洞里打瞌睡。不知过了多久,火车减速,终于停下,不再走了。他觉得头昏眼花,饥饿难忍,爬出车来。这里有七八根轨道,在灯光照射下闪着冷光。

冬志云顺着站外小道乱走,附近有玉米林,他钻进去拧下几个大玉米苞。何处飘来烟味?顺着烟找去,原来地头在烧成堆的荒草,底层还在燃烧,灰还是红的。便把玉米棒放在火边烤着,靠在树上,望着天上的星星,想起余企仁说的:人体不过是舟船,自我意识才是驾驶员,航行在这个星球上,一旦脱离这个**,明天的“我”会在一个新的生命体上,看到的或许是别一个行星上的日出。要是我生在原始社会就好了,大家都头脑简单,不会把我从一个地方赶到别一个地方,大家都自由平等,更不会把人分成红五类黑五类什么的。家里爸妈还好吗?论成份,被划到阶级敌人那类。为什么要把人分成誓不两立的两大阵营呢?我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想都没想过要反党反社会主义,怪就怪父亲在国民政府工作过,在当时条件下为政府工作和今天为政府工作有什么不同?怪就怪父亲当年不争气,为什么年轻时不参加红军?要是去了,我今天就是革干子弟,根红苗正,早有了理想的工作,唉——这辈子就这么完了。肚子咕咕直叫,拿起玉米来拍了拍,吹净灰尘,狼吞虎咽吃起来。

睡意袭来,农家附近堆着谷草,便扯些谷草铺着睡去。听到人声,睁眼一看,天已大亮。爬起来,拍净身上的草渣,看四周,是一片平原。顺路走到车站,站台尽头支线上,工人扛着麻袋朝仓库走。慢慢踱过去,见从车厢到库房,洒着一线小堆小堆的大米。在附近找到一根破旧布袋,将地上的大米捧进袋里,估记有两三斤重。提着米上街,记得赶场的农民,都用米换饭,便用一斤米换了一碗饭,要了些汤。真香,难得吃上这么可口的饭。身上没钱,没钱寸步难行,四处寻看一阵,已到中午,用剩下的米再换一顿午饭,坐在那里慢慢地吃,眼睛却瞟向买菜牌的人群,寻找机会,伺机下手。

看到猎物了!冬去云双眼发亮,忙挤过去,左手伸向卖牌的桌,右手从左腋穿过,趁势一挤,扯出那人衬衣兜里的布包裹,却被后面的人抓住手腕,叫道:“老刁,你的钱包在没在?”

老刁一惊,手朝胸前一摸,失声道:“钱不见了。”冬志云把钱包扔在地上,老刁捡起来,开包数了一阵,说:“甲大哥,谢谢你了,要不是你,今天看病的钱就没了。”群众喊:“打!”老刁当胸一拳击向冬志云。冬志云朝街上跑,又被其他人拦住,拳头猛击。老刁吼道:“把衣裤脱下来!”冬志云只得把衣裤脱了,旧胶鞋也被扒去。老刁抱着衣裤扬长而去。冬志云忍着疼痛,只穿条白底红竖条内裤,四顾茫然,不知所措,只想找地方休息一下。一步三摇,慢慢挪到车站侯车室,室内静悄悄的,没一个等车的乘客,便躺在角落的长凳上。天渐渐黑了,虽是夏夜,川北的夜风,却吹来阵阵寒意,冷得直抖。想着爸爸妈妈,家中虽说一贫如洗,好歹总是家,有家的温暖;那华丽的街道,壮丽的广场,家乡多好。家已成遥远的过去,活得好累啊。

半夜,冬志云迷糊入睡,忽听人说:“又是一个流浪儿,起来!”

冬志云坐起来,见是两个戴红袖套的青年,一个穿蓝卡克,一个穿黄衣裳,心想:“你们想怎么就怎么,大不了是个死。”便又躺下。

“不准在这里睡!”

“我不在这里睡到哪里睡?”

“回家去。”

“我没家。”

“你父母是干什么的?”

冬志云心中大怒:“动不动就问父母是干什么的。”坐起来说:“我是知青,父母是反革命,你该满意了吧?”

“知青?哪见过你这样的知青,给知青丢脸。”蓝衣人打量着冬志云说。

“我给强盗抢了。”

黄衣人对蓝衣人说:“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吧?”

“也好。”蓝衣人问,“你是哪个学校的?”

冬志云听是锦城口音,想是知青,就说:“我是城西中学的,跟农民一起来换米,东西被抢,我反抗被暴打一顿,连衣裤都被强行脱下抢走了。”

蓝衣人轻声道:“你幸亏遇到我,我妹也在城西中学,我前几年下乡,后来调到这里工作。我们直接把你送到收容所去,那里吃饭不要钱,很快就能回去。”

黄衣人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说:“就送他去收容所吧。”

收容所是个旧式大院,分内外两层,里面已有二三十个人,每隔两三天,凑上几个同方向的人一起送走。早饭虽说稀,也是一大碗,吃不饱也不觉得很饿;下午排队到窗前,端上一碗蒸干饭就走,到桌上舀菜汤泡着吃,吃不饱也不很饿,冬志云觉得这样也比生产队强。人与人之间虽不相识,却也谈得来。有几个半大的孩子,是瞒着爹娘跑出来的,在收容所里,大人小孩的饭是一样的,孩子基本能吃饱。冬志云跟一个机灵的孩子说:“你想不想家?”小孩道:“不想,家里吃不饱,外面自由自在。”冬志云摸着小孩的头问:“外面怎么过呢?”小孩道:“每天到馆子吃别人剩下的,肥肉还不吃呢。”冬志云道:“你原来是个‘车工’,还挑嘴呢。”小孩道:“吃饭的人多,剩的也多。——你呢?你是‘钳工’?”冬志云问:“你看呢?”小孩道:“像,我们那里大些的娃娃都干这个,”用食指和中指夹了一下。

忽听那边有人轻轻唱道:“为什么不见你的笑脸,为什么不见你再妆扮,年轻的姑娘同情我,说我是个流浪汉。啊,流浪流浪,啊,多么悲伤,我永远永远,把你怀念。”

冬志云偏头看去,那是一个白净少年,约十六七岁,蹲在墙边唱。小孩悄悄说:“那人是个钻工。”冬志云听了便问:“什么‘钻工’?”小孩耳语道:“人家说他是强奸犯。”冬志云哈哈一笑,说:“很对。”又问:“你是怎么进来的?”小孩道:“几个大娃娃欺侮我,要我帮他们偷,我不干,就打我。后来我钻进一家工厂,捡废铁卖,被捉住,叫来人保组,把我送到这里来了。”冬志云看院里几个孩子,都是叫花子,衣着邋遢,头发肮脏,只眼前这孩子,晓得经常把衣服洗干净,把头发抹平,如果家里条件好,定有出息。

忽觉头皮发痒,用手抓一阵,摸出一个小东西,捏起一看,是个又肥又大的虱子,顿觉裤内作痒,捞开来看,正不知多少虱子兴风作浪,因问:“你痒不痒?”孩子道:“感觉不到了。”他脱下破衣服,捉出十多个肥虱。

天才刚亮,干事叫冬志云及另外几个人出来,说:“今天早点吃饭,送你们走。”

一行人步行到火车站,冬志云见捡米的地方空无一人,想道:“此地挨打,被剥得精光,差点死在这里,社会现实和宣传的完全不一样。出去以后,要么规规矩矩,重做人,要么学梁山泊,去打家劫舍。”又自嘲道:“抢谁?大家都是穷鬼,顶多干点偷鸡摸狗的事。”想到回生产队劳动一年口粮钱都挣不够,不觉泪流满面。

中午,到了绵阳收容站,在那里歇了一夜,次日,又和那里的被遣送人员到了广元站。冬志云看看天色,不觉加快脚步。干事喊道:“跑什么,想逃吗?”冬志云道:“赶着去吃晚饭,迟了就赶不上。”其他人听了,也加快脚步。干事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惯犯。”也跟着加快脚步。

广元收容站和上次来时一样,前院看去像是办公室和工作人员的住地,中间大门有人守着,进了中门,正赶上开饭。旧地重游,一切都没变,**去安源的巨幅画像还高高耸立在东墙上,依然那么鲜明。

这日,人们正在院里三五成群,忽觉一人在看自己,便也朝他看去,觉得面熟,一时想不起是谁。那人喊道:“冬志云,你好啊?”冬志云点点头,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他,见他椭圆形的脸面满额雀斑,留着平头,原来是小学同桌同学,本是近邻,后来搬走了。他笑道:“不认识啦?”

“哦,老同学,老邻居,自上中学就没见过面了,看你是觉得面熟,一时想不起来。”冬志云突然记起他姓茅,又问:“茅子,你怎么进来的?”茅子道:“我在西安过夜,没证明,当作流窜犯送到收容站,然后就到这里了,说要等几天凑够一定人数,一起送回县城。”冬志云道:“这里经常遇到熟人。”

“是啊,”茅子道,“川北几十个县都下有锦城知青,不遇到熟人才怪。”见冬志云赤着身,因问:“你怎么把衣服卖了?”冬志云道:“一言难尽。”简略地编了一下经过。

茅子道:“我也是两手空空,好在天还不太冷。”说着脱了外面的军黄衣服,里面穿的印有某部队的背心,背后一个“4”字。他脱下背心,扔给冬志云,说:“将就穿吧,我也只穿了条单裤,这双破胶鞋也烂得没法穿了。”冬志云穿上背心,太长,便扎在裤里。茅子看了说:“这是我哥的,他在部队当运动员。”

次日,茅子道:“我们要走了,有空来耍。”冬志云道:“你下在哪个队?”茅子道:“可惜没笔,不然给你记下来。——记住:过了县城向东走十里路,看到右边有条岔路,到了集市,一问就知。”冬志云尽力记住,又告诉他自己所在的地方,如何走等。茅子和其他要走的人集中在一起,挥挥手说:“再见。”

隔了一天,冬志云和几个同路人一起被送回蜀山县,城关派出所的人问都不问,就让他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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