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波这已经是第三天坐在‘流金’吧一个角落,一如前两天一样,点一份半中不西的茶餐厅式的晚餐,要一盘水果,看着台上,刘辰或敲架子鼓,或弹吉他唱歌,甚至,昨天,撕裂了上衣,丢向空中,再接住,随兴而舞,下面的小姑娘--甚至是不太年轻的女人们,如同疯了一般地尖叫,把玫瑰丢到台上,他一舞完毕,台上留下了近百朵玫瑰,如同铺了层花毯。玫瑰是酒吧的专营,69一朵,卖给观众,观众献给自己最喜欢的表演者表示支持。
刘辰的脸依稀还是小时候俊美的样子,只是如今,棱角越发分明,及肩的长发,左脸颊有条极淡的疤痕,并不狰狞,反而使得这精致俊美的脸带了些神秘的魅惑。薄而宽的肩膀,极纤细的腰。
几曲他自创的热烈的歌之后,他忽然把电吉他扔到了一边,将木吉他拿过来,调音,并示意下面安静,他的手才一摆,下面那些方才还在尖叫拍手的女孩子们,立刻鸦雀无声。
当那首歌的前奏响起来的时候,李波心里一震。
熟悉的歌,熟悉的词,已经模糊的往事。
很久很久之前,他是大一,还是大二?从学校回家,一个好看得小精灵一样的小姑娘,提着琴匣,眼泪汪汪地从他家隔壁的楼跑出来,好看得一点儿也不比小姑娘逊色的小男生,追在后面。俩个人拉拉扯扯,小姑娘又哭又说,小男生发了脾气,小姑娘哭的时候,还是那样妩媚清灵地好看,小男生火爆的时候,也还是挺秀明亮地俊美。
真好像是画儿里的人。
他把他们带回了家。
拿水果,煮面,小姑娘很快收了眼泪了,倒仿佛对他好奇似的,追着他问各种的问题;而小男生,似乎也后悔了方才的发脾气,从李波的卧室里翻出来李波他娘突发奇想想要培养他文艺气质而结果就是一直接灰的吉他,调了音,唱了首歌。
如果。。。如果那天,自己没有恰在那时从学校回来,如果那天,自己不是因深知男孩妈妈的怪脾气,对男孩小时候的打,长大之后的骂,如果那天,自己不是因为与男孩父亲颇有些忘年的交情。。。把这两个好看的孩子,带回了家的话,如今,一切都该是什么样子?
小女孩,是否也会是这唱台上的一人?哦,或者不,他们也许该有更好的,更华丽隆重的舞台。
李波垂下眼皮,安静地听那首歌,而当其他的歌声起的时候,他的耳朵里,似乎还是那首不太属于这个酒吧的歌。
直到有人拍他的肩膀。
他抬起头,刘辰站在他跟前,似笑非笑地,而无数双眼睛,都看过来,望向这里的目光,绝对地多于望向台上另外一位歌手的。
“好久不见啊。”
刘辰点了根烟,而那些细碎的惊讶地议论,让李波略觉得尴尬,刘辰忽地大笑,冲女孩子们挥手,“别乱猜,他是直的,我也是直的,他还抢走过我的妞。我第一个妞。”
又是一片尖叫。
李波微微皱眉,刘辰在他身边坐下来,一双长腿架在另条凳子上,把他面前的果盘抓过来,将瓜条丢进嘴里。
“开个玩笑,”他挑起眉毛,“我可不是为了心里还有那个妞弹这个歌。是因为你在这儿,故意逗逗你。前不久和几个从前的朋友聚,他们说,妞跟了个富豪榜上前十的老头。怎么,听见这个歌,有没有一种,”刘辰故意贴近他,“岁月的,伤感?”
“你不象是喜欢这种地方的人,”刘辰吃了大半的果盘之后,斜睨着李波,“特地来听我唱歌?为什么?跟妞有关?”
“刘辰,我是来找你,不过,”李波抬头瞧着他,“是因为你爸。”
刘辰的脸刹那间阴沉下去,站起来,冷冷地说道,“那么,滚。”
李波安静地瞧着他,并不动,刘辰伸手推他肩膀,李波架住他手腕,平静地道,“你知道,除非你要叫人来,你即是掏出把刀来,也撩不下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叫人,”刘辰冷笑,“你再不给我滚,就冲提到老畜生这条,爷今天找兄弟乱刀砍死你,今后哥儿几个一起牢里耍,也没什么。”
“真是你打伤的他?”李波瞧着他问道。
“你他妈的到底滚不滚?”
李波忽然笑了,“刘辰,咱们一个大院里混大的。你是在外面混打架,刀子砖头地硬上,我可一直是跟特训队的人摸爬滚打出来的。你说,他们复员退伍之后,都干的是什么?你这些年都是在这些吧混着的,这地方要做生意,要赚钱,他们捧着你,也是因为你摇钱树,刘辰,”李波贴在他耳边说,“要不咱们试试,是你先找着人来剁我,还是我先找人找个理由把这一串儿的吧封上个10天半个月。你想必知道,这些个吧,要想找理由封,太简单了。”
刘辰狠狠咬着嘴唇,神色阴晴不定,李波放开他手腕,声音已恢复平和,“咱们没必要这样。我也不是站你爸立场来。只不过,有个女病人,跟你爸有点关系,如今在icu躺着,三天了,还没完全脱离危险,医疗程序上有需要弄明白的地方,你爸爸现在称病不出现,虽然最后,他该出现还是得出现,可是熟人上头,我还是想私下问问,最近他出了什么事?以至影响了正常诊疗程序,造成疏忽?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刘辰放声大笑,再度吸引过来无数眼光,笑罢,他指着李波道,“我才想起来,老畜生还是个医生。跟你一样。你从前,还真是满喜欢他的。哎哟,医生,”刘辰笑了一阵,“他还给人治病!那女孩子,该不是他给坑到这要死不活的吧?”
“为什么这么说他?”李波再度抓住他的手腕,看到他眼睛里去,“你到底,为什么打他。”
“哈哈,”刘辰再度笑,“我说么,你要去了解他有没有‘诊疗失当的苦衷’为何不去找他。你与他一向关系不错。你来找我,看来是想知道别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收了笑容,“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李波皱皱眉,尚未答,刘辰已经低声问道,“跟妞,有关吗?”
李波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只觉得某种说不清的,由许多应该是无关的碎片似的画面而来的,可怕得不敢于深想的恐惧,自每一根血管,每一个毛孔,蔓延开来,呼吸变得艰难,而整个身体仿佛冻住了般,一动不能动弹。
刘辰撇了撇嘴,冷冷地道,“我打他,只是因为我最近周转不灵,想管他要钱。他不给。他老婆通过人贩子把我买回家,就想算是有个儿子了,可他不干,俩人都没少打我,你觉得我跟他亲点,是因为小时候,他在别人面前要面子,所以,送我上学,给我钱。现在,他不给了,我就打他被。”
“你为什么。。。为什么,”李波只觉得每个字说出来都艰难。
“我为什么提到妞?”刘辰笑笑,“我逗你啊。你干嘛这么紧张,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李波一把抓住他前胸的衣服,“到底为什么,你提。。。。提她?”
“没什么,随便说说,老畜生很奇怪,对性感的尤物没兴趣,收集的照片儿对着瞧的,都是一水儿秀秀气气的小姑娘儿。有回我收拾旧东西,掉出张妞中学时候的照片,老畜生眼睛看得发直,下边,”刘辰淡淡地道,“硬了。就是这样,没别的了。”
李波闭了下眼。努力地压抑胸口翻涌的恶心,胃的抽搐。
收集照片儿。对着瞧。小姑娘。
中学时候的照片。中学时候的照片。中学时候的照片。。。中学。。。
硬了。
李波终于是再也压制不住,总算是在吐出来的那一秒钟,抓起了自己的外衣,翻江倒海地,吐在了上面。
待抬起头,刘辰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李波闭目歇了一会儿,站起来,叫服务生来买了单,走出去,把吐脏的外衣丢进门口的垃圾桶,靠在墙上再站了一会儿。
三天前的几乎同一个时候,蒋罡把才戴了几天的戒指留在了他手里,走了。
他站在那空旷的停车场里,一直站到没有一辆车,反反复复在仔细回味她说过的话。从那次在基地跑马场说到手把手地握着女学生的手撕纱布开始,到除夕那天,她执意要去追查,与自己的争执,到后来,俩人一起回到她家的城市,她后来跟她说,所疑非虚;到今天,居然那人是刘谦,而她,那一通激动地张冠李戴的胡扯,到停车场里,她平静地道歉,不愿再多说,却讲‘有自己的感情和立场’。
蒋罡绝不是会胡扯的人。
而难道,刘谦会是她以为的那样?
那天终于回到家的时候,还是完全不能入睡,恰好值班的主治打电话给他请教一个病人的处置,李波干脆回到医院,带值班主治和住院医生加了这台手术,手术结束,已经是凌晨3点,楼上已经没有任何需要他的地方,他信步走到急诊,王东与值班一线才处理完一批喝酒闹事互相拿酒瓶子轧,每人身上6,7条伤口的醉汉,正在那里收拾东西,王东正在准备把一卷纱布收进去,李波说了句‘等等,你给我撕条纱布’王东随口答应,才抬起手来,李波已经走到他身边,一手抓住他手腕,另一手正准备抓他另一只手腕,王东浑身一个哆嗦,万分不解地瞪着他道,
“你你,你这是干嘛?”
李波皱着眉,仿佛在琢磨什么,半晌才问王东道,“很过分?”
“你不值班跑医院来,不在家抱着老婆睡觉,在这儿抱我干嘛。。。”王东依旧惊诧着,“你没事吧。”
“王东,你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纠正学生手势的老师,对吧。”
“废话,这么纠正学生手势,那不是老师,那是老变态。”王东翻白眼。
李波愣怔地望着王东,半天没有说话,直到王东在他眼前晃悠着手,乃至来摸他额头,才轻轻推开他,转身出去,回家了,连白大衣都忘了换,一路梦游般地回了家。
蒋罡不可能胡说。然而如果蒋罡不是胡说,刘谦,就是个猥亵女学生的。。。老变态?
猥亵女学生?老变态?刘谦?!从来都温和微笑,待自己今生第一次走进手术室,戴上手术口罩与帽子,与自己谈论医学新进展,曾经在自己进入临床,认识周明之前,几乎就是一个医生在心里的样子的。。。刘谦?
那天夜里,李波想得头疼,终于迷迷糊糊睡着,却被个梦惊醒,梦境的可怕让他出了一身冷汗,那画面是许楠无生机地躺在手术床上,美丽的脸苍白而空洞,甚至看不出是生是死,而旁边穿手术袍褂的却是刘谦,脸是扭曲了的,不复平日的儒雅俊逸,显得狰狞,这样的刘谦,用手术刀,划开了许楠的身体,鲜血淋漓,而自己就站在旁边,抬不动一根手指,亲眼看着刘谦一刀一刀地划下去,而越来越多的鲜血,从许楠的身上涌出来。
李波从这个梦醒来之后很久都在发抖,却突然想起来个以前从没觉得奇怪的事。那是许楠才离开不久,自己还住在跟许楠共同住的房子里,尚未搬走;有一天刘谦突然来了,只说是到这边看个老朋友,想起来他住在这儿,也有时间没见他了,顺便过来看看。
那天刘谦与他随便聊了些微创手术的新进展,后来,他的目光却落在尚摆在桌上的许楠的照片上。
然后,瞧着他,微笑地说了一句,这小姑娘,还是更小的时候,更可爱。
之后又道,小波,这种女孩子,不要再惦记,她看着很纯洁,其实不干净的。
李波当时虽然听得反感,几乎就要翻脸,然而毕竟以许楠与刘辰的过往,加之如今许楠的离开,他并不知道这连自己都不晓得的原因,被传成了什么,理智上讲,那个年龄的人,说出这样的话,也不算十分奇怪,而他,对于这自己不知道原因的,神秘的许楠,除了痛苦之外,已经无力再提。。。于是,当时只是仿佛没听见似的,继续说起来微创手术。
后来再说了什么,李波完全记不起来了,只是此时,突然回忆起来那天刘谦的目光,心里越发地惊惧,不住地发抖。
巧合,一定是巧合。自己。。。想得太多了。
黄仔仔蹭过来趴在他的腿上不断地用毛茸茸的身子给他一点温暖,他把黄仔仔抱在怀里,贴着胸口,大口地呼吸,享受这种发现一切是梦之后劫后余生的幸福,然而,说不上为什么,有某种说不清原因的,微妙的恐惧,在心里挥之不去。让他竟然渴盼上班时间的到来,自己可以站到忙碌的同事们中去。
第二天是一整天的忙碌,2台大手术加上与呼吸科主任,心内科主任一起与请来做局域网的的专业人士一起探讨把内科若干科室,住院处,检验科等建立联网,与做数据库的专家讨论试行的电子病例数据库该用什么样的模式,李波这一天如同打了鸡血似地高效率,而当下班时间到的时候,那种莫名的无所适从再度到来。
仿佛前路上有某种东西,让他既想转头跑开,永不见到,又有着强烈的欲望,想要看个清楚,那究竟是个什么。
他很想给蒋罡打个电话,很想她,想念她的温度与明朗,怀恋可以紧紧地抱着她的时候的那种踏实,然而却还是没打,说不清原因,或者是很微妙的自尊,然而想到她的时候,就越发地想要把那不明的东西,看得更清楚一些。
李波给他妈妈拨了个电话,只如闲谈般,提到白秀的遭遇,说,医生,是刘谦。而且,可能是造成了不幸发生的,刘谦中途的缺席,居然有人说是儿子打断了他的锁骨。
徐竟先倒不怎么惊讶似的,只叹气道,“也真是造孽。既决定抱养了孩子,就好好的养,刘辰这孩子,本来也是聪明的,倒是可惜了。”
“抱养?”李波吃了一惊,“小辰不是他们生的?”
“哟,倒忘了你并不知道这个。”徐竟先笑,“你可真是个不管闲事的。当年邻居大都知道。小辰抱回来时候陈虞连走路还困难,倒基本是个保姆阿姨带大的。。当年,小辰小时候,陈虞整天打骂孩子,刘谦也不大管,大家都私下议论,便是本来不知道这事的人,也都通过陈虞的车祸,猜到她不能生育,这孩子不是亲的了。你一个学医的,竟从来没有想过。”
李波半天不能答话,终于想起来问,“那么刘叔叔呢?按说,刘辰与刘叔叔还好。怎么会父子打了起来?”
“也没见他对孩子哪里好,”徐竟先道,“冷冷淡淡从不大搭理。”
“可是怎么会呢?”李波喃喃地道,“便算不是亲生儿子,他挺喜欢小孩,连对我都特别和气,不仅是我长大之后上医学院,就小时候,遇见了,他也给我讲过蝴蝶如何从蛹成蝶,蜻蜓的复眼。。。”
徐竟先叹息一声,“小波,这些事情,你是不想的。也是我们自小就不愿意你从这些不该存在心里的东西去想。你又没有妨害他,你爷爷是谁?你是你爷爷最疼爱的孙子,唯一扛在肩膀上的,唯一年年去疗养避暑,都要带在身边的,而你小时候也确实乖巧。当年的大院里,谁又对你不好了?只是大院里大都是军队的粗人,不像他有学者气质,斯斯文文。他不过偶尔碰见你几次,就温和慈祥了,也不算什么,而小辰,陈虞着急地弄回来就是表个态度,绝他再想拿孩子做借口,找个女人生个孩子的想法。刘谦又一直让岳家压着,也只好认命。这样,怎么会不迁怒小辰。”
“妈妈,你。。。好像很不喜欢刘叔叔。我以前,却全不知道。”
“是不喜欢。但他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徐竟先淡淡地道,“没必要父母不喜欢谁,非要让孩子一定也跟着不喜欢。”
“那么,你究竟为何不喜欢?”
徐竟先大笑,“我儿子怎么对这种家长里短的八卦有兴趣了?”
“事关那个病人,大家议论得厉害,我就是好奇,既然有你这个大概还能算靠谱的信息来源。。。。”
“怎么说呢?最主要是那种感觉。不宽和,不明朗,那种礼貌不像是重浑然天成的教养,更好像刻意的表现。。。也许这些都是因为成见―――挺多人都知道刘谦还是在工农兵大学生期间,曾经喜欢一个很漂亮的能歌善舞的姑娘,追得辛苦,姑娘却和别人好上了,他居然挑头给那姑娘挂破鞋,贴大字报。这种事情在当年虽然多的是,谁也不好多说什么,可用在自己喜欢过的姑娘身上,我还是觉得很难接受了。至于后来做了邻居,一度陈虞还是你爸爸下属,倒是除了他们对小辰不算好我看不过眼,也没什么其他的不好,犯不上跟你一个小孩子,罗嗦从前那点儿事情。”
李波握着电话,不知该跟母亲说什么好,母亲那边已经乐呵呵地转了话题,“我下周末就从基地回来了,这次有个长假,商量商量你婚事怎么办吧。我看一是抓紧,二是,你们呀,小心着些,可别给我来个奉子成婚,你娘是无所谓的,你丈母娘怕不得把你的脑袋敲碎。”
李波已经忘记了后来与母亲敷衍了什么,只是挂上电话之后,又给曾经一起玩的大院小哥们打电话查到了刘辰如今的消息。
既然他也逃不开前路上那团未知,只能努力走上前去把它弄个明白,而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与这儿子打老子甚为相关究竟是否属实,终于,他去了刘辰唱歌的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