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
这俩个简单的字,显微镜后的凌远说得很平静,旁边儿研所外科梅主任却忍不住出了口长气,周明示意护士移走显微设备,后冲凌远道,“你下吧。”
凌远点头,后退两步,转身到靠墙的椅子上坐下来,将手肘架在膝盖上,轻轻活动手指手腕。周明已经开始吻合胆管,旁边梅主任冲麻醉科主任道,“早年,一个年会上,徐克做病例讲解,茶歇时候大家闲聊,大家赞徐克在业界的成就,他却说,其实,这辈子最得意的成就之一,就是收的这最后的两个学生。还很‘不谦虚’地放话,说,这俩个学生,一定会更超乃师,前途不可限量。过10年20年,如果同行还会提起我,我想,会是因为我带出来的这两个学生。”
凌远与周明的导师徐克,才华横溢,作风却也一贯霸道,曾经被许多前辈认为是中国普外科界最惊才绝艳的一朵奇葩,然而,8年前,却因为一场不算医疗事故的意外,加之过于恃才傲物,得罪人太多,出了意外之后,自己更不愿忍气,带全家移民了。之后,少有人再提起他的任何消息。
这时梅主任突然提起,大家倒真有几分感慨。当年他的话,如今确实隐约成真,这10年来,徐克的名字已经甚少后辈知道,然而每当外科年会周明或者凌远的手术直播之后,抑或是在移植,微创方面有了任何新的进展,周明凌远的名字被论起,便总有人再度提起他们的导师徐克。
周明的胆道重建进行得十分顺利,沉稳从容一气呵成,全不像是经历过之前那10多个小时的惊心动魄,就如早上9点半,精神饱满地走进手术室,开始做手术直播示教;而凌远已经站起来,过来感谢梅主任作为之前小平安的医生的支持协作,尤其是今天,老人家从头参与手术以及若干时刻,从儿外角度作重要的提醒与建议;周明开始清洗腹腔,梅主任告辞,墙上挂表已经是近凌晨1点。
凌远将梅主任送到手术室门口,再回去,周明已经准备放置引流管,只等他回来再看一眼;终于听见周明说出关腹俩字,凌远转身到门口,先是想摘口罩,抬手摸了两次没有够到系在脑后的口罩带子,于是靠着门,想先把手套摘下来,手却开始发抖,摘了两次褪摘不下来,旁边手术室护士长赶紧过去,帮他把口罩拉下来,手套摘了,手术袍解开,把凳子拉过来放到他身边。
凌远前倾着身子,抱着双臂压着胃,深呼吸了一会儿,脸色依旧苍白,嘴唇的青紫终于退下去了,周明一边关腹一边道,“李波已经买了外卖留护士台那边,你赶紧去微波热了,垫两口,然后赶紧躺会儿去吧。这孩子也没有家属需要解释病情。后面儿我安排。”
凌远皱眉坐着,却并没离开,半晌,又站起来踱过去,跟护士核对总出血量,无肝时间,看了周明一眼,还没说话,周明已经说道,“你赶紧的,别罗嗦了,这又不是事先没考虑过。已经不是最差的情况了。”
凌远没有张口,却还是瞧着记录默默核算,脑子里回忆同类手术关于出血,无肝时间,与术后生存的统计,自己临时决定采用的血管吻合方式,虽然万幸成功了,然而减少血栓发生的效果,是否会真的像理论上那么好?
他只是站着,脑子里过着那些数据,忍不住想走到床头去看看平安的脸,被周明喝住,“我告你说,现在你丫就算立仆在我跟前,我也没劲儿管你了。”
凌远听他忽然爆了粗口,忽然好像回到了18年前,因为自己耍弄个讲课山东口音太重,讲的东西又乱七八糟的工农兵学历的女老师,周明看不惯他过于刻薄,俩人狠狠地干了一架之后,自己拿冰袋冰着鼻梁处止血,又好气又有点好笑地冲着这个年龄比自己大了2岁的师弟道,“有话好说,有理好讲。你怎么上来就动手?”周明皱眉道,“谁跟你耍嘴皮子?你丫就是欠揍。”
凌远忍不住想乐,然而,不经意地,又仿佛看见穿着破背心的韦天舒站在宿舍窗户跟前,冲他喊,“紧急情报紧急情报,你林姐姐正从5号楼方向往2号楼方向行进。。。你现在滚起来,冲下去,在到达楼门口之前预备好从容表情,恰好造成偶遇假象。。。”而2分钟后,韦天舒已经拍着窗户自言自语地感叹,“刚才还背心短裤地看黄书,瞬间你丫就人五人六儿地背书包去自习室。。。你那书包里他妈是教科书么?你小心点,别跟你林姐姐跟前打开外科学,里面是西门大官人和金莲姐。。。”
。。。。。。
那件扣子崩开,在他面前滑落地上的白大衣,韦天舒悲愤的冷笑。
凌远没再说话,转身走出了手术室的门。
这个时间,大部分手术室的灯,都暗着。凌远穿过综合手术单元,才要按往科室方向去的电梯,听见有人叫他。
他站住,回过头,穿着蓝色手术裤褂的苏纯站在他身后。
“急诊手术?”凌远问,伸手按了电梯按钮。
苏纯没有回答,只是小心地问道,“你这台手术。。。。”
凌远眉头跳了下,遂又平淡地道,“哦,还好。但是术后会有什么问题也很难说。够晚了,抓紧休息。”
这会儿电梯门打开,他走进去,
办公室一直开着窗,进去冷飕飕的,凌远已经没有力气换衣服,直接将外衣套上,自己陷在沙发里。韦天舒的辞职信还在桌上,他一直并不想打开,留待周一---就留待周一好了。他伸手想去按沙发旁边茶几上的CD,手又停住,但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80年校庆的碟子。很怀旧
这张碟把几十年来,每年校庆文艺汇演的优秀节目,集中刻录了进去。凌远手里的是珍藏版本,他作为第一医院的院长,也不过只拿到了2张。当时他们临床7班的平均年龄也已经有19岁,不知道为什么会钟情那首《童年》。作为医学院临床系的班级,他们班里极少有有文艺特长的,他更是男生里的唯一一个,领唱一定是他了,然而他去领唱,谁来伴奏?当时韦天舒十分与他灵犀,很正儿八经地跟班主任提议,借下两届的林念初。,给我们伴个奏。全班的男同学,都表示了极大的赞同。。。
池塘边的榕树上,
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草丛边的秋千上,
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叽叽喳喳写个不停
等待着下课
等待着放学
等待游戏的童年
福利社里面什么都有
就是口袋里没有半毛钱
诸葛四郎和魔鬼党
到底谁抢到那支宝剑
隔壁班的那个女孩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
嘴里的历史
手里的漫画
心里初恋的童年
总是要等到睡觉前
才知道功课只做了一点点
总是要等到考试后
才知道该念的书都没有念
一寸光阴一寸金老师说过寸金难买寸光阴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迷迷糊糊的童年
没有人知道
为什么太阳总下到山的那一边
没有人能够告诉我
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
多少平日记忆总是一个人面对着天空发呆
就这么好奇
就这么幻想
这么孤单的童年
阳光下蜻蜓飞过来一片片绿油油的稻田
水彩蜡笔和万花筒画不出天边那一条彩虹
什么时候才能像高年级的同学有张成熟与长大的脸
盼望着假期
盼望着明天
盼望长大的童年
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
盼望长大的童年
这首歌的旋律,在这间开着窗的办公室里回旋着。凌远抱着个沙发垫子躺着,想起来当年,每每唱到‘隔壁班的女孩’的时候,韦天舒总是会忍不住地看着他笑,而且故意跑着调喊出很大的声;想起来林念初扎着马尾巴的玲珑的背影,偶尔回下头,好看的侧脸下巴脖子的曲线;想起来那时候周明跟校门口修鞋的老头是莫逆之交,很爱听他唠叨那些陈年烂谷子的故事---当时凌远打破脑袋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想起来当时。。。他唯一敬畏而又从心里有种奇怪的依恋的许伯伯,那种男孩子对霸道,能干,说一不二的男人的仰慕;想起来当时那个自己觉得奇怪的女人,他总觉得,仿佛很早,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对那张脸很熟悉,而这张脸,似乎经常会在他的生活中偶尔出现;后来,这张脸的主人,对他说,我是你的母亲。
母亲俩字让已经迷迷糊糊的凌远忽然惊跳起来,然后觉得胸腹之间竟然疼得难忍,他低微地□□一声,手却被人握住了,茫然地张开眼,却是苏纯,坐在他旁边的地上。
“你?”他想撑着坐起来,然而腹间的疼痛却如刀割般地,伴着汹涌而来的恶心胸闷,他眼前发黑,再度陷在沙发里。
“对不起,你没锁门。”苏纯站起来,把一盒温热的鱼肉粥端过来,“吃点东西再睡吧。”她本想递给他,见他紧和着眼一动不动,心里越发不安,犹豫着问,“你。。。太久没吃东西,胃受不了。你如果太累了,就闭眼歇着吧,我喂给你?”
凌远努力撑开眼皮,见苏纯的睫毛垂着,脸上带着明显的担心,身子仿佛十分紧张地僵着,这样子的她,就好像是个紧张到极点,却十分倔强着的小动物;他伸出手,很想抚摸她的后背,让她放松下来,毕竟还是没有,他勉强地向她笑笑,看她已经舀起来一勺粥,仔细地吹了,递到他嘴边来;她十分地精细小心,微微蹙着眉,那样子让凌远想起来久远的从前,在新生儿室轮转时候,给几天大,妈妈没有奶,却不肯吃奶瓶子的小婴儿用小勺子喂奶的自己。
凌远笑笑,把她喂到嘴边的那一勺咽下去了,随即终于还是撑起来身子,把她手里的勺子拿过来,勉强吃了几口,温热的粥咽下去,胃里的灼痛减轻了些,而恶心却是越发严重,他放下粥,一手握了拳压着胃,一手却忍不住地再度把手机拿过来,拨手术室的电话,想找到护士长问问目前状况,这时却被苏纯按掉了电话,低声问道,
“为什么是平安?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弃?其实,之后。。。”
她的脸上带着真切的茫然。
凌远下意识地抬手,却碰到了一盒精制包装的,印尼原产的顶级血燕燕窝。那是明天,哦,不,今天,若干小时之后,他要去拜访‘许伯伯’,为了祝贺他结婚周年的礼物。
不要做愚蠢的事,尤其是不要做愚蠢的人,这是‘许伯伯’在他心里还只是单纯的许伯伯的时候,就不断给他强调的理念,当然,对此,父亲总是有些听不惯,却很少反驳--尤其是看着他对许伯伯那种仰慕崇拜的目光的时候。从很小,他就有感觉,父亲对这位小学中学同窗多年,家里还算得上世交的老朋友,有许多的不以为然。
父母与许伯伯,原本出身背景相当类似,上一代都是归国知识分子,50年响应周总理的号召,带着天真的理想与热情,先后从美国归国,也在一段时间里,在各自的领域中,担当重任,在建国初期的几年里,创造了不少让人瞩目的业绩。而那个时期,父母与许伯伯,在同一所子弟中学读书,交情很好,只是与父亲的专心读书不同,许伯伯一贯是班干部,学生会主席,甚热衷于社会活动。他曾经看见过父母珍藏的一些老照片,其中很有一部分是中学时代的,翻看照片时候,母亲曾经随口说,‘三岁见老,现在想起来,许乐风从中学时候,就很能出头露面,是咱们的‘政治领袖’。’而当时,父亲看见他就在旁边,很不高兴地说了母亲一句,‘别当着孩子乱讲。’
当时,许伯伯刚刚升任副市长。
母亲甚不高兴,只是父母在他们三个孩子面前,决不争执,于是并没有接话;凌远却知道母亲心里并不舒服,之后,自己是耍了什么宝,哄得母亲乐了,如今已经忘记,然而当时父母提及许伯伯时候那种微妙的感觉,凌远却始终记得。当时才不过12,3岁的凌远暗自在心里觉得,父母是做学问的人,做学问的学者,无论如何对官场有所偏见,更尤其,经历了那一场浩劫之后。凌远深知父亲对自己兄弟二人的期待,那就是踏踏实实做学问,老老实实地做人,不涉商场,不问政治,而这种期待,显然与凌远自己的认知甚有差距,于是,在父母对许伯伯的‘不以为然’上,他在心里,其实站在了许伯伯的一边。
而他更从父母的朋友的议论中猜测,父母对许伯伯的最大不以为然,恐怕就是他娶了他那个除了身份实在太显赫之外,其他方面,与他相比,直是云泥之别的太太。固然很少有人在凌远跟前谈论那个年代的一切,他却非常明白,作为许伯伯这样一个‘通敌卖国’‘企图颠覆社会主义中国’的‘白专权威的代表’的儿子,固然在他‘白专权威的代表’的父亲被冠以以上诸多帽子且最终‘畏罪自杀’之前,许伯伯已经是t大的风云人物,然而,在那个年代,当这一切扑面而来,虽说他立刻坚定地划清了与□□父亲的界限,然,那一段的日子,也绝不好过。而之前他所拥有的一切,必然是烟消云散了。
而他能有之后政坛上的作为,以当时的中国而言,断然不可能没有他妻家的关系。
关于许伯伯的娶妻,不同人有不同的感受。凌远很清楚,自己的父母,认定了他便就是‘抓住了时机’。而另外的绝大部分人,却是因此赞美许伯伯为人重情仁义--至于之后?那是重情意之后的老天有眼。
许伯伯娶妻时候,虽然那场浩劫已经过了最如火如荼的阶段,某位领袖已经坠机身亡,国内的局势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许伯伯与凌远的父母一样,作为狗崽子,忍辱地过了多年之后,在当时,已经又被召回了各自的专业领域---父亲已经重新拿起了手术刀,许伯伯也已经回到了机械进出口公司,而他的妻家---其实在当时也还并未返回政坛,他的妻,在当时,还并不是什么‘公主’身份,只是个有点可怜的,智力水平只停留在10岁左右,却一直特别仰慕依恋英俊而才华横溢的‘狗崽子’许乐风的傻姑娘。10岁孩子的智商,没本事去认清所谓□□势,不懂得什么叫做狗崽子,自也不会有任何人,去对她有所苛责或任何政治敏感的要求,也没有任何人将她作为她‘走资派’的父亲的女儿来□□,于是,在许乐风下放的时代,这10岁智商的傻姑娘,永远就不懂得掩饰地热爱着他。这本是个让人有点无可奈何的笑话,却因着许乐风在自己已经回到了专业领域之后的一个惊人决定,在很多人眼里变成了‘佳话’,而在凌远的父母眼里,就是绝对的‘机会主义者’。
当然,后来的后来,凌远,自然是明白了父母如此认定的原因。
而明白的时候,他完全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滋味,更是不敢回头去想,自己在少年时代,对许乐风那种自以为‘成熟’的,有思想的,其实如此天真的仰慕,尤其是,在心里,为他的那些‘鸣不平’。
一个,断然地抛弃了怀了自己骨肉的恋人的,‘重情意的人’。
凌远时常觉得,在许乐风的定义里,自己从前天真的仰慕,便是愚蠢的一种。相当的,愚蠢可笑。
然而,无论是少年时代天真愚蠢的仰慕喜欢,还是后来憎恨的但是无法抗拒的遵从,凌远一直觉得,许乐风对于愚蠢--不管是愚蠢的善良还是愚蠢的贪婪---的鄙视,对于理性的,有实际效益的追求,这种理念,远比父母那种纯正的正直公平仁爱的教育,更渗入自己的血液。或者说,它们原本就在自己的血液里面存在着。
类似严斌这样的坚持,从最初对爱情的坚持,到后来对孩子的坚持,显然是愚蠢的,而之后由于他的坚持,给自己与别人带来的后果,那简直生生地在不断为愚蠢做着最鲜活的,乃至血淋淋的诠释。
这分明就是许乐风曾经说过的,人就怕没有自知之明,高估了自己的承受承担的能力,这种蠢人,杀伤力无穷。人们往往去体谅这种蠢人的初衷,然而究竟有谁,能替他们改变这愚蠢的结果。
究竟有谁,能替他们改变这愚蠢的结果?
为什么是平安?为什么你就是不能不放弃平安?
凌远闭上眼,难道自己,这番,竟是愚勇地想要做那个替他们改变愚蠢结果的人?创造出。。。更大的愚蠢的后果?
非止平安。
自己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在许多人看来,是野心蓬勃,是干练霸道,是有着深厚背景和绝顶才华的创新改革,却同样也是颠覆了包括父母在内的许多人理念的大胆胡来,然而,其实,这是不是一样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愚蠢?
廖老师走了。带着绝不应该加诸于她的屈辱。
曾经最温和,在他的心里,最符合‘老师’‘医生’两个名词的,优雅而从不张扬霸道的廖老师。
她曾经是给韦三牛买了他今生第一双白球鞋的廖老师。
也是他们所有人,少年时代的偶像。
而如今,她走了。
究竟是否真的自己能有一天,在自己的心里,对她,为自己曾经所做的一切,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和交待呢?
凌远的眼前逐渐地有点模糊,胃里的疼痛由越来越尖锐,又变得钝了,喉咙里有一点腥,在听见苏纯带了惊慌地声音喊他名字,摇着他的手的时候,他皱了皱眉,忽然反手抓着她手掌,对她道,
“不要惊动别人。你扶我一下。陪我去‘博爱’。帮我给李波打个电话,让他尽快到博爱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