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睁眼,风细细却忽然僵住了。透过薄薄的烟罗纱帐,她能清楚看到,幽暗的屋内桌前,正无声无息的坐着一个男人,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
饶是风细细素来胆大包天,忽然见了此景,也被惊得亡魂直冒。但很快的,她便已冷静下来。正值冬日,屋内虽烧着地龙,也笼着大小火盆,但身上中衣仍是遮得严严实实,倒也不虞走光,更何况,那男人也并没面对着她。事实上,他背她而坐,身姿端正又不失挺拔。
定一定心神后,风细细也不去做那自欺欺人之事,便翻身坐了起来,伸手取过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衣裳,手脚俐落的穿上,而后揭开纱帐,穿鞋下床。随意的抬手拢了拢有些零散的长发,她也懒得去细加梳妆,何况她也真没那本事能将这一头长发打理妥当。
绕过黑衣男子所坐的那一面,风细细走到对方的对面,同他面对面的坐下,饶有兴致的打量了一回对方后,才笑吟吟的问道:“大哥是何时到的?”这个时候,会出现在她屋里的陌生男子,除风入松外,她实在想不到还有别人。何况对方的这张脸,她其实也是认得的。
八年的时间,似乎并没让风入松改变多少,仍是残存在记忆中的清俊模样,只是眉眼、唇角因着岁月的关系而添了几丝浅纹,早年那开朗明亮的气质也一变而为沉郁的贵气。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令他眉目愈显深深刻,深黑色瞳眸流转,透露出一种难言的威严。
风细细本来还能镇定的带笑同他说话,这会儿被他拿眼一看。忽然便觉有些心悸,下面的话也再说不出来。事实上,风入松带给她的威慑感,尤甚于宇文珽之。
从前那个隐隐的猜测,不自觉的重又泛上心头,让她没来由的只觉不安。
“细细真是长大了!”沉默了一刻,风入松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冷静平和。没有太多的起伏,却是字正腔圆,令人不由自主的便想侧耳倾听。更不敢有丝毫造次。
很快移开视线,风细细抬手提起桌上茶壶,正欲倒茶的当儿,却被风入松抬手压住:“这茶早冷了!你天生禀赋弱。莫说是腊月,便是伏天也不可饮此冷茶!”
声音虽仍淡淡的。却透着无可置疑的关心之意。
听他这么一说,风细细也只得讪讪的缩回了手。这些日子以来,她其实不止一次的在脑海中臆想着见到风入松时,该说的该做的。但没什么理由的。当她真正面对风入松的时候,她却只觉得尴尬,尤其是在对方表现出对自己的关怀的时候。
事实上。如果风入松对她态度冷淡,又漠不关心。或者她反而能表现得自在一些。鄙视与无视,她其实都无所谓,也全不放在心上,因为那是给风细细的;然而事情一旦反过来,对方给予她的,是怜惜与爱护时,她反而觉得惭愧与汗颜,因为那些好是给风细细的。
给风细细,而不是给她,所以她受之有愧。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既是风细细,却又不完全是风细细。
又自沉默了一刻,她才自觉失态的勉强道:“多谢……大哥关心!我身体近来已好多了!”
风入松颔首,缓声道:“看得出来!”面对着多年不见的妹妹,他显然也有些不自在,更不知道该如何同已经长大、且受了不少苦楚的妹妹说话。
而这个妹妹,显然也没打算扑进他的怀里,抽泣着哭诉什么。
二人面面相觑,明明各有话说,却都不知该如何说起。僵持一刻后,风细细终究尴尴尬尬的开了口:“大哥……去看过菀儿姐姐了吗?”在这种情况下,她也只得将话题绕到瞿菀儿身上了,至少这个话题,能让她不那么别扭,而且由于事不关己的缘故,她也能畅所欲言。
显然没料到她这么快就说到了瞿菀儿,风入松神色又是一僵,眸色一时变幻,亦不知喜怒哀愁,好半日才缓缓摇头:“我既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你放心就是!”
听他这么一说,风细细反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了。忍不住叹了口气,她闷闷的道:“我不想逼你,我只是觉得……觉得……无论如何,你总该给菀儿姐姐一个交待……”
没什么理由的,在度过了最初的尴尬、无措后,对眼前人的熟悉与亲近很快涌了上来,让她既感意外又莫名觉出一种水到渠成的理所当然。
风入松久久不语,面上神色更是难描难画,而后却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听他这么一说,风细细这才想起风子扬来,犹疑的看他一眼,她道:“还有……风子扬,他知道你并没有死,而且身在南源!他……也想见你……”最后一句,却是说得分外生涩。
在没真正见到风入松前,她总觉得这个人有很多事都做得并不妥当,尤其是对瞿菀儿,然而当风入松真的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却忽然就有种感觉,这个人,这些年过得并不快乐,他很累,很疲惫,他有很多苦衷,却无人可以倾诉,甚至没人帮得上他。
这样的感觉,让她没法再说什么指责的话,甚至连多问一句,都觉得不忍心。
这种不忍,简直不该出现在她的身上,因为事实上,风入松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她对他所有的了解,多数来自于这具身体的回忆,少数则来源于瞿菀儿等人。今晚。甚至只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按说是不会给她这样的感觉的。
除非……也许……这具身体的爱憎好恶其实一直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着她,只是因为这种影响实在非常微妙,而且与她的脾性也甚为相合,所以一直以来,她竟从没感觉到。
这样的念头,让她只觉别扭无比,但似乎除了接受,也再无它法。
她那里胡思乱想,却全没发觉风入松那不无古怪的眼神:“你……叫他……风子扬?”
直到这话传入耳中,风细细这才醒过神来,神情淡静的看向风入松,她安然道:“他告诉我,我并非他亲身之女!”对于这一点,她自始至终都没打算瞒着对方。
那双深黑的眸底陡然翻涌上无尽的情绪,风入松本就略薄的唇在那一刻,更是拉成了一条紧绷的直线:“他曾答应过外祖,绝不将这事告诉任何人?”一直以来低沉的声音也随之拔高了不少,透露出主人的震惊与狂怒。
风细细倒也无心去抹黑风子扬,便轻飘飘的道:“这么多年,他一直对我不闻不问,也总该给我个说法不是?不过我得说,他的这个说法的确说服了我!”
除了父母亲人,没有谁天生就该对别人好。风细细并非风子扬所出,所以他根本没有义务要去照顾她、爱护她。说句实在点的话,他肯收留风细细在府中,给她一口饭吃,也没对任何人提及她真正的身世,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非止风子扬,瞿家,亦如是。
她没将话完全说得明白,但毫无疑问的,风入松已听懂了。不自觉的叹了口气,他道:“娘亲虽不在了,但你一日是她的女儿,就一辈子都是我妹妹!”这一句话,他却说得斩钉截铁,全不打一丝折扣,看向风细细的眸光更在温柔着透着丝丝怀念。
心下陡的一暖,风细细张了张口,有心说上一句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却还是不能出口。
“你……这一次来,有什么打算?”
并没立即答她的话,风入松只问道:“你已经决定了,要去南源吗?”见风细细点头,他才又道:“我原先的打算,是让清章名正言顺的将你带回南源去!你们若有缘,能成姻缘那自是最好,若是无缘,我也早做好了准备,却不料节外生枝,平白又将十七公主扯了进来!”
二人说了这一会的话,各自都觉亲近,风入松的话也多了些,态度也不似先前那般生硬,甚至已开始详细解释起早前他与贺清章的打算。
这些话,风细细其实已从贺清章口中约略的得知了一些,自然也不意外,只笑道:“我倒觉得这样其实也不错呢!想想我若独自去往南源,即便有大哥在,其实也孤单得很,若能有琳琅与菀儿姐姐相伴,那才真是善莫大焉呢!”
风入松本是个明白人,哪能听不出风细细这话的重点只在瞿菀儿身上,个中深意,更不消说,微微苦笑了一下,他到底开口道:“菀儿……我对不住她……也……配不上她……”
风细细听得心下一颤,再见风入松还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少不得出口打断了他:“我知道大哥必有苦衷!但我只是大哥的妹妹,有些话,我总觉得还该让菀儿姐姐头一个知道!”
对风入松这八年的遭遇,她当然不会不存好奇之心,但她却不想风入松在这时候竹筒倒豆子般的将一切都说了给自己听,等与瞿菀儿相见时,只用一句“细细已知道了,你去问她吧”来搪塞,这种引火烧身的事,她不想也不愿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