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的陕甘地带,气候多变,或如初夏般炎热,或如严冬般寒冷。
这日,才下了整整一夜春雨,气温骤降,冷风扑面而来。好在雨停了,路上虽泥泞湿滑,却依然能行路。
因是入京去给外祖父贺寿,赵恂未像前次一般轻车简从,而是拉了整整一车礼物。手下除了陈启之外,另有七八个护卫同行,他已打定主意,要在京里呆上几月。
“郎君,后头有尾巴……”出城不久,陈启即发现不对,催马上前与赵恂并辔而行。
赵恂身上罩着件玄色斗篷,越衬得他剑眉星目,贵气天成。他的声音却比那料峭的春风更要凛冽几分:“不予理会。”
陈启肃然应是。
一行人晓行夜宿,半点不耽搁,出秦州,过风翔府,很快就到长安城外了。
官道两旁垂柳依依,杂花生树,绿草如茵,景色宜人。有一供行人歇脚的小亭外围着数人,亭内有两靛青色衣衫的男子双手被绑缚在后,押跪于地上。
“何人使你们前来,有何谋算?”陈启厉声发问。
两人低头不答。
赵恂昂首而立,望着远处风景如画,忆起当初与她在此绵绵情话。记得那日是仲春时节,她身穿一袭鹅黄纱裙,巧笑倩兮,美目顾盼,整个人轻灵美好得仿佛碧绿锦缎上盛开的空谷幽兰。
然她比兰花更香,叫他几乎当场迷醉。
她带笑的眸子里倒映着蓝天白云,倒映着他。她低低叹道:“等落叶翩飞,青草变黄时,我在此等你凯旋而归。”
他要西征西戎,最快也要半年才能回来。
从春天等到秋天,那是他听过,世上最温柔最质朴的许诺。他们谁也没有食言,半年后,在此相思相望,她比他记忆里更美了……
那是他们一生中最美满的的时候。
她从他过世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慢慢开始接受他……国土收复过半,南方的百姓过上了安宁的日子,在她眼里,他俨然成了英雄。
他相信,天下大定之日,是他和她长长久久之始。
可惜,他只猜到了一半,他是她心里的死劫,他的操之过急葬送了他们的美好未来。他以为可以瞒她一辈子,然而世事弄人,当她知道真相的那一刻……
这一世,很多事情改变了。
唯有她,一如当年。
为了她,他愿意改,他是她的底线,他不会再去触碰。即使有一日她爱自己胜过爱他,他也会牢牢记住上辈子的教训,因为他们之间,不止有爱情。
偶尔,他也会咬牙切齿得想,谢晗,你死得真值!
“郎君,他们不说。”陈启从亭内出来。
赵恂头也不回,冷冷道:“杀了。”
亭内二人听到他的回话呆了呆,对视一眼,咬咬牙喊道:“是大郎君使我们来的,命我二人盯紧你们,看你们都去了何处,与哪些人往来……”
“嗯?”赵恂缓缓转身,目光并未停留在他们身上,语气漠然至极:“方才不说,此刻为何又说了,你们难道不是他的心腹,还怕死不成?”
二人复又低头,须臾有一人先回道:“大郎君吩咐过,若有机会出手,要我们取你性命。我们俩以为……以为,跟着大郎君前途未卜,倒不如……”
未等他说完,赵恂已是冷笑出声:“呵,这是要做墙头草啊。杀了吧。”
陈启一怔,挥手命护卫动手。
二人大惊,涨红了脸急切辩道:“郎君,我们是诚心效忠于你的,你不想知道大郎君的打算吗?”
赵恂已经背着手走了。
“郎君,郎君……大郎君发下话,绝不容你活着回到秦州,一路上安排了无数人埋伏。我们清楚他们的安排,必能保护郎君一路平安……我们还有证据,证明先前郎君在战场上受伤,是大郎君令人做的……”
二人慌乱得高声大喊,额头上冷汗淋漓。
赵恂立定。
陈启会意,忙问道:“什么证据?”
其中那个个子略矮的抬头飞快得扫了他一眼,才低声说道:“那箭,是,是我射的。论箭术,整个秦州怕是无人能与我相提并论,是以大郎君将此重任交托于我。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箭射得非常稳,直中郎君心脉,按理而言,郎君绝无生还之理。
可是后来,郎君居然醒过来了……大郎君认为是我手下留情,疑心了我好一段时日。若不是高先生推算出郎君命不该绝,大郎君怕是从此不会再重用我了。也因此,我觉着留在大郎君身边,前途渺茫……”
陈启见赵恂点了点头,便上前给二人松绑。
“你们当没发生过今日之事,依照大郎君的安排继续行事吧。”春风里,赵恂的嗓音沙哑低沉,自有一股威严迫人之气。
二人欣喜不已,他们明白,这是郎君接纳他们了。
磕头认主之后,二人才退下,如前一般做出暗暗跟踪之举。
“郎君相信他们的话吗?”陈启犹豫了一下。
赵恂翻身上马,面色和缓了些,嗤笑道:“大郎最大的优点便是极擅邀买人心,他的手下,会叛变的屈指可数。
你以为,这么巧,他派来的两个先锋都早有叛变之心……随便诈他一下,就吓得什么都往外倒。大郎那么个谨慎小心谋定而后动的性子,会用他们吗?”
陈启听得如释重负,不由傻笑道:“我说呢,这两人的话听得我心里怪怪的不对味,原来是这么回事。那郎君以为,他们是谁派来的人,或者说他们假装叛变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周边熟悉的甜蜜环境让赵恂心情大好,他朗声笑道,“我也不知道,但你肯定知道。”
“我?”陈启越发愣怔了,疑惑得指了指自己。
赵恂见他变得这么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骂道:“你不会派人去反追踪他们啊!你以为我放了他们,是嫌自己日子太好过了不成?”
“啊?”陈启亦是忍不住大笑起来,自己真是夜里没睡好,这点小事都反应不过来。
其后的路上,确实出现过两批人对赵恂下手,但不过小打小闹而已,根本不可能伤他分毫。
这一点,想必派他们来的人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