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试炼为期两月,在此期间,同行弟子深切感受到了他们和云暮归的差距。
他们基本都是在九阶稳固了一段时间的,按理讲怎么都该比刚破九阶的云暮归强。
然而事实上相反。
事实上是云暮归一路刷怪如切菜,手起剑落,那伴生在各种灵草边的高阶妖兽连挣扎都来不及,就轰然倒地死不瞑目。尔后他也不管那些灵草,衣袂翩然转身离去,滴血不沾,纤尘不染。
跟在他身后刚把剑拔`出来准备恶战一场的弟子们:“……”
目瞪口呆之余,他们只能赶紧去将那灵草摘下来。
几次过后,纵是杨洛向来沉稳,也不由惊叹:“云师兄果真厉害。”
他性子敦厚,称赞是真心实意,实事求是的:“云师兄剑术卓绝。昨日那雾云兽若不是云师兄出手相助,我们少则四五人都要受伤。”
其余弟子跟着附和起来。唯有一人绷着脸,一言不发。
他就是出发前被云暮归以剑气伤脸的弟子,名叫丁泽。修仙一道强者为尊,这段时间他真切见识了云暮归的厉害,对云暮归的敌意淡了些,但同时好胜心也被激起。
他以前是被养得骄纵的大少爷,入凌云宗后才有所收敛,但本性里还残留少爷脾气,听着众人夸赞,难免不服气,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道:“他怎么能升阶这么快,半妖血脉不是向来低贱的么?”
旁边师弟扯了扯他袖子:“丁师兄慎言。”
丁泽轻哼一声,倒也没再提及半妖,只道:“怕不是微雪仙君……”
他想说怕不是微雪仙君拿灵药给堆出来的,结果君字刚落下,走在十几米开外的云暮归忽地转头,冷淡地看着他,那视线如冰锥嗖嗖扎来。
丁泽想起脸上的伤,一个激灵,话到嘴边拐了个弯:“……教得好。”
旁边师弟:“……”
那师弟想说丁师兄你这语气听起来不太像在夸人啊,不过他也没敢说出口,只应了声对:“微雪仙君曾被称作天下第一剑,自然是厉害的。”
丁泽顾不得回话,他下意识屏住呼吸,仿佛身浸冰水,寒意刺骨,直到云暮归挪开视线,他才觉得缓过气来,如释重负,尔后莫名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来。
云暮归似乎并不在意别人说他是半妖。
他在意的……是微雪仙君,在意到由不得别人提及,由不得别人说他师尊一句不好。
一个名门正道的仙修,和一个血脉卑贱的半妖,感情这般好么?
这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稍纵即逝。
丁泽抬步,正准备继续往前走,刚一动,云暮归也跟着动了,看似平缓实则步履如飞,眨眼间就到了他面前。
丁泽僵在原地。
……干嘛啊!
他这次又没说微雪仙君坏话!
他心跳如擂鼓,短短一瞬间里他想好了万一云暮归要找他麻烦,那他要怎么应对,万分紧张中,他眼睁睁看着青年掠过他,在身旁师弟面前停下,声线沉稳地问:“这是什么。”
什么什么?
丁泽僵着脖子转头,顺着云暮归的视线,看见了他师弟怀里抱着的……
一只栗色小松鼠。
云暮归身如松柏挺直而立,看着蜷在同门怀里的毛绒绒,目光平静,意味不明。
他的突然回身引来了大家的注意,数道视线相继落在他身上,充满好奇,他只作不闻。
这些同门里也有曾欺负过他的,只是前世亲手杀过一次后,云暮归对他们情绪就变淡了,不恨,也懒得搭理。
他如今在意的,只有一个人,一件事。
小松鼠在他冷淡的视线里不自觉打颤,直往那弟子怀里钻,那弟子安抚似的摸摸小松鼠的后脑勺,道:“是只普通小松鼠,被妖兽伤了腿,我暂且照看一下。”
见云暮归皱眉,那弟子赶紧道:“它软乎乎毛绒绒,很乖很可爱的,横竖我们后日就要离开秘境了,我就养两天,也不带它出秘境,不碍事……”
软乎乎,毛绒绒,很乖很可爱。
对他而言很陌生的形容词传入耳中,云暮归沉默了一会,淡淡地“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再次转身离去。
秘境关闭时间将至,他们一行人这两日都在往出口走,然而云暮归这回走的方向和他们正相反。
那弟子不明所以了半晌,直到云暮归身影飞快消失,才忽然反应过来:“哎等等!他怎么往秘境深处走啊?”
……
秘境试炼结束,云暮归回到千秋峰时,已是大半夜。
出秘境后,他便没再和杨洛一行人同行,打过招呼后,兀自先行一步,用最快速度赶了回来。
千秋峰上很安静,沈微雪早就睡了,他身子不好,入夜后容易犯困,云暮归见过几次他在烛火下握着卷书打瞌睡的样子,清隽倦懒,像枝头摇摇欲坠的白梅。
云暮归在门前驻足。
屋檐下挂着盏小灯,造型精致小巧,里头托着颗明亮的夜明珠,在漆黑的夜里留下一抹轻柔的光。
他知道这灯的来由,是三年前他有意试探沈微雪的底线,半夜里装作梦魇,变了狼崽模样,跌跌撞撞冲上来,装疯卖傻将沈微雪闹得一夜不得安宁。
沈微雪出乎他意料地百般宽容,抱着他安抚了一夜,直至黎明时分,师徒俩才筋疲力尽地倦倦睡去。
翌日那屋檐下便多了盏小灯,三年来从未取下过。
云暮归定了定心神,推门入屋,走至榻前,随手将东西搁在旁边小案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沉睡中的人。
师尊。
他在心里默念了声,眸里沉黑渐渐退散,化出冰蓝色泽,他俯身,手从沈微雪颈后穿过,微微用力,便将人托了起来,尔后他坐在榻边,顺势将人揽到怀里。
沈微雪睡得很沉,一是旧疾使然他提不起精神,二是在自己的千秋峰上,他没什么防备,更想不到会被徒弟夜袭。
总之被人抱在怀里了,他也没什么反应,只隐约觉得这姿势不太舒服,本能地往云暮归怀里蜷缩了一下。青年年轻气盛,热血滚烫,体温正好,他很满意,迷迷蒙蒙地唔了一声,继续沉睡。
云暮归的手从沈微雪肩头慢慢往下,搭在他师尊过分清瘦的腰间,隔着薄薄的衣衫,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
淡凉的温度隔着衣衫传递到他指尖,沈微雪旧疾在身,体质偏冷,纵然是大夏天,披着大氅,也寒意缠满,怎样都捂不暖。
云暮归抱着人,眸光微敛,安静地听着沈微雪清浅的呼吸声、稍显虚弱的心跳声,有时候那心跳声格外的轻,仿佛气力不足跳不动般,迟钝又平缓。
虽然沈微雪没提过,但他知道,裴向给的预估时间,所剩不多。
沈微雪再不下决定,他的灵脉就要彻底废掉,再无药可救。
数年前初见、他尚是小狼崽时,曾埋首过的温暖又健康的胸膛,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轻快又充满活力的心跳声,也许再也听不见了。
云暮归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将方才摆在榻边小案上的物件展开。
那是一架很小巧的石琴,由十六片材质特殊长短不一的玉石组成,轻敲一下,叮然有声,声音澄澈如泉水叮咚,引人神思悠悠。
这便是他特意去秘境中带回来的灵器,据闻此物是远古上神所留,有入梦共情之能,通过它,他能将灵识融入沈微雪梦里,看看他几年来都没能看透的师尊,究竟在想什么。
是暗中筹谋着寻找机会剥离他的灵脉修复自身,还是……
云暮归的指尖悬在石琴上,眸光不定,许久才缓缓落下。
叮咚声轻然响起,温柔中震慑神魂。
一声,灵识动。
二声,共相融。
三声……入梦来。
云暮归收回手,睡意涌起的那一刻,他顺从本意,下意识握住了沈微雪冰冷的手,尔后低头,下巴轻轻抵在沈微雪额头,慢慢闭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