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荆沉默的看着花轿里的姑娘。
她一身大红嫁衣,脸上也上了淡淡的胭脂,眉目如画,杏眼红唇,是任何人看了一眼都会心动的美人。
哪怕此刻她哭花了脸,眼眶有些红,但还是楚楚可怜,有种不胜娇弱的精致。
这样的美,是顾荆过去从未见过的。
曾经少女每一次在他面前出现,从来都是笑靥如花,一双杏眼像盛着天上的星星月亮,盛着光。
她永远开心快活,然后见着他,就甜甜的唤“狗蛋”。
初次听到狗蛋这个名字时,他甚至还有过几丝抵触,觉得它太俗太土,怎么能是一个人的名字?
可后来,狗蛋这两个字,就成了他日思夜想,希望从这姑娘口中听到的声音。
他渴望回到莹莹身边,渴望回到杏花村,回到那一段日夜陪伴着彼此的日子。
可是现在,这些都没有了。
莹莹不仅见着他就哭,还不喊他狗蛋,就连那双动人的眼睛瞧着他时,也不再露出丝毫只属于他的情意。
顾荆心中慌乱,心脏像是被人用手紧紧捏着,疼痛难忍。
这一路上,他匆匆赶来,上阵杀敌时留下的满身伤口,在马背上赶路时,并不觉得疼。到了杏花村劫走这顶轿子时,也不觉得疼。
可如今,他要找的姑娘就在面前,他们甚至就隔着轿子的帘子对视。
他却忽然觉得,浑身痛的厉害,气息不稳,面色也苍白,似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太子那只修长的手,攥成了拳,指骨发白。
“莹莹…”他哑声开口,声音带着哀求。
“我回来了。还做你的童养夫和狗蛋,行吗?”
*
沈家的新宅子里,此时院子里满满的摆了好几桌的菜,整个院子收拾的很干净,挂上了成亲的灯笼,处处贴着喜。
杏花村里的乡亲们都凑了过来,一个个进门给王氏道喜。
“恭喜恭喜啊,大喜之日。”
“秀才公和楚家那丫头,是天造地设,郎才女貌啊!”
“我带我家小儿子,也来吃吃秀才公的喜酒,沾沾喜气!来日也让我这小儿子,能考中个秀才。”
“秀才公是文曲星下凡呐,如今还娶了美娇娘,羡煞我等!”
王氏听着乡亲们的道喜和恭维,脸上笑呵呵的,眉眼舒展。
“快进来,快进来罢。”
她本来相貌就生的清秀,如今虽然年纪长了一些,还被一身毒素磋磨了这么多年,身体垮了些。
可如今养好了身子,又遇上了这种大喜的事情,整个人精气神都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瞧着人年轻了几分,也让人感叹,果然,儿子像娘,才能生得如此清秀。
王氏这辈子所求的,从来就是儿子平安长大,不求飞黄腾达,只求能在这贫苦世间,有立足之地。再娶一个好姑娘,平平淡淡却温馨的度过这一生。
而今这一切都实现了。
清儿考中了秀才,往后无论是当教书先生,还是继续考功名,都是个不错的路子。
而清儿娶的姑娘,正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楚莹莹不论是容貌,还是性子,都很合王氏的脾气。
她是从鬼门关里转了一圈回来的人,看这世间大半事情,都有自己的体会。
并不像寻常的婆婆那样,苛求儿媳遵守世间的规矩,非得做一手好女红,又得在家相夫教子什么的。
她不兴那些,只盼着楚莹莹能和自家儿子,互相扶持互相关心,小日子过得开心。
她求的只是这个罢了,至于莹莹对她这婆婆如何,她也没有要定规矩,或者去折腾儿媳妇的想法。
左右进了家门,都是一家人,何必去想那么多。
院子里闹哄哄的,众人七嘴八舌谈天,只等着新郎官把新娘子接回来,然后拜堂。
然而那接亲队伍却不见来的影子。
这再不来,都误了吉时了。
王氏也颇有些望眼欲穿的意思,看着门口,目光带着笑意。
她只以为,儿子是骤然完成了心愿,娶到了心上人,所以有几分少年心气,约莫是带着接亲的队伍,兜圈兜大了一点儿,想多在外头走走。
她到底也是年轻过的人,能懂这得偿所愿的欣喜。
这时,门口的人忽然瞧见,远处连滚带爬跑过来了一群人,全是方才去接亲的队伍。
这群队伍身后,还跟着一大排全身武装的士兵。那些士兵乌压压的,像是两条长龙,从村口走进来,带着股平时见不到的威势。
“怎么回事?”
“怎么有官兵进村了?”
院子里的众人,看见这一幕议论纷纷,忙迎了上去。
却见去接亲的队伍有人跑来,上气不接下气,低声呼喊。
“新娘子…新娘子……被抢走啦!”
石破天惊的一声呼喊,像是一颗石子,扔到了水中,激起无限涟漪。
院子里的一堆人,就跟锅里的油被烧开了,忽然间沸腾似的,瞬间炸了。
“啥?”
“快说清楚?什么叫新娘子被抢了?”
“新娘子到底怎么回事儿?发生了什么?”
“谁敢抢新娘子?不是还有官兵在吗?”
王氏一听出了事儿,面容急切,小跑过来问道。
“清儿呢,我儿子呢!他在哪儿?”
接亲的队伍完完整整都跑了回来,只有新娘子和沈清没有回来。
整个杏花村,得知此事的人,或惊或愣,反应不一,但大多数还都是震惊和焦急,担忧新娘子的下落,更是担忧楚家和沈家的这门亲事,还能不能成?
唯独罗大娘脸上却露出了几分喜色,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这成亲之日,新娘子被抢走,可是大忌呀。
到底是被土匪还是军官抢走,无论哪个,有什么区别吗?
到底是坏了名声,就算再找回来,看那沈秀才还会要么。
罗大娘有些吃不到葡萄,就说别人家的狐狸坏的意思,见不得人好,乍闻这个消息,她跟着人群,一溜烟的跑到楚家的院子,冲着还在屋里头的田娘和楚行,高声道。
“楚大夫,楚大夫!田小妹,快出来哦!出大事儿啦!出大事儿了!”
她跑得最快最急,冲在最前面,看似焦急的嚷着,去提醒楚家的夫妻俩。
“快出来哟,你家姑娘被抢走啦,在接亲路上被人抢走了!”
罗大娘声音高昂,特别像一只正在引吭高歌的公鸡,咯咯咯咯的,整个院子回荡着她的声音,很是讨人厌。
跟在她身后,慢了几步的杏花村乡亲们,面面相觑,看了彼此一眼。
觉得罗大娘这样子冲上门,带着兴奋劲儿去给人家说坏消息,很有些欠揍,也不怕被人打。
田娘正在后院杀鸡,听到了罗大娘的声音。
她手上沾了的血都没擦,拿着刀冲了出来。楚行也急切的跟在她身后。
两人瞪着罗大娘,夫妻俩如出一辙的惊怒。
“你说什么?!”
楚行素日里脾气好,这样冷的语调,几乎从未用过。
田娘更是常年在杏花村待人和气,从不与人拌嘴,如今手里拿着把滴血的刀,清丽的眉眼间,更是透着几丝煞气。
这夫妻俩变化太大了。
罗大娘被吓了一跳,眼里的那丝幸灾乐祸都没了,她语调弱了几分,退后了一步,呐呐道。
“这…我也是听接亲的队伍说的,村里来了一群官兵,凶神恶煞的。接亲的路上,你家丫头坐的那花轿,就被人连着抬走了,这会儿不知所踪,可不就是被人抢了吗?”
她又往后退了一步,有些不太敢看今天的田娘。
总觉得,平日里瞧着温和又有几分姿色的田小妹,今儿看起来特别吓人。
为了壮胆,罗大娘甚至朝后看了一眼,扯着别的乡亲,给自己作证。
“是有这回事吧,你也听到了,可不是我自己在那瞎说,坏你姑娘的名声…”
说完这话,罗大娘也不敢再冒头了,她缩进了人群,一声不吭,只默默看热闹。
田娘从别的乡亲那里,打听到了前因后果,冷下了脸,回头对一脸焦急的楚行道。
“你别乱跑,在家等我,我去寻莹莹。”
众人正要劝她,你一个妇道人家,如何去与那群官兵对峙,也不怕吃亏。
然而下一刻,就见往日,连地里的庄稼都要雇人种,只说身体不太好的田娘,竟然整个人腾空而起。
她拿着那把滴血的菜刀,脚在墙上一蹬,就飞出了院子,满是杀气的飞远了…
菜刀上一滴鸡血,落到了罗大娘的脸上,她伸手一摸,整个人僵住。
院子里骤然安静下来,像是一群鸭子,忽然被捏住了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
罗大娘看着手上的鸡血,瞳孔地震,倒吸了一口寒气,后背更是生出一层冷汗。
楚家人竟是会功夫的?田小妹还会飞?!
想到自己往日里没少拈酸吃醋,乱编排一些事情,说楚家人的坏话。
罗大娘顿时夹着尾巴,灰溜溜的走了,一个字儿都不敢再吭了。
*
楚莹莹曾经想过,狗蛋会不会有回来的那一日。
想的最多的时候,就是狗蛋刚走的那一年。
她曾经使过性子,不看狗蛋的信,也不要狗蛋的信物,只让那侍卫回去传话。
其实那会儿表现的气呼呼的,但心底里约莫也是存着一些希冀的。
她把话说的那么重,狗蛋心里若真有她,少年就会亲自过来,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兴许她就不生气了。
年少的时候,心气高,受不得委屈,最怕自己的一腔心意,被人践踏在脚底,所以服不得软。
只是写一封信,叫人传点东西过来,这算什么嘛。
她楚莹莹虽然爱财,但取之有道,又不是那种见了钱就钻到钱眼子里,别的什么都不顾的。
所以狗蛋不来,楚莹莹心里生着闷气。存心激他。
可是后来,狗蛋就连侍卫也不派过来了。
而今狗蛋终于来了,却是在她嫁人的时候。
这人失踪了两年多,如今劫了她的花轿,站在她面前,还可怜巴巴和她说,他回来了,还能不能再做她的童养夫?
太子生的俊美异常,那张脸的精巧程度,甚至胜过一些女儿家。
只是他眉间有英气,脸部轮廓,尤其是下颚线弧度锐利,就并不会叫人把他和姑娘家混淆在一块儿。
只会觉得他容貌精致,气质独特,不像世中之人。
对着这样一张潋滟又貌美的脸,饶是楚莹莹曾经对这人恨的牙痒痒的,这会儿,也不由得心软下来,被美色蛊惑了几分,有过一瞬的动摇。
但少女是个有良心的人,她才不会做那种背信弃义,辜负别人的事情。
沈清对她一腔情意,是好好待她的。
她既然答应了这门亲事,坐上了花轿,就不能见一个爱一个。
“那不成,我已经嫁人了,你来晚啦。”
少女抿着唇,容貌秀美,神态却认真,她轻声道。
“狗蛋,覆水难收,去找别的好姑娘罢。我们有缘无分。”
穿着大红嫁衣的少女,似乎真的长大了,说话时柔声细语,没了从前逗弄顾荆的那股子调皮神态。
她看了一眼轿子外头的偏僻景色,收回视线时,冲太子温柔地眨眨眼睛。
“快把我送回去罢,别耽误了吉时。我不怪你啦。”
哪怕花轿半路被劫走,楚莹莹对沈清还是有信心的,并不觉得这桩婚事会不成。
她只觉得,说动了狗蛋,好好的一拍两散,就能开始新生活。
少女如此洒脱。
顾荆脸色惨白,喉中一股腥甜涌了上来,心中痛楚难言。
他闭了闭眼站直身子,退后了一步。
然后哇的吐出了一口血,身形趔趄倒下。
“太子!”
“太子殿下!”
四周的将士冲了过来。
——太子?喊谁?
花轿里的楚莹莹,蹙起小眉头,掀开了帘子。
*
“阿莹!”
远处传来了一道急切的声音。
荒野中,沈清一身大红的新郎喜服,已经沾了不少的尘土。
他正灰头土脸的,冲着花轿停的地方,疯狂的跑过来,就连马也没顾得上骑。
文弱书生头一次跑得如此拼命,明明上气都不接下气了,腿也软了,甚至还摔了几跤。却红着眼睛,咬着牙,朝着这个方向一直在追。
在他身后,远远跟着罗鸣…和裴香儿。
罗鸣要制住这文弱书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压根就不可能给对方机会挣开,再去追太子和阿莹。
他也想按照太子的命令,拦住这书生,别让他去打扰太子和阿莹。
可是香儿出现了,香儿不仅看到了他,还揪着他耳朵骂,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他没良心,胳膊肘往外拐,不知道维护小伙伴!反而在外头飞黄腾达了,就回乡来欺辱杏花村的自己人,破坏阿莹的婚事。
香儿还说对他不耻,觉得他丢人,看不起他。
这一连几串帽子,扔在罗鸣身上,把他骂的气焰全无。
如今的罗百夫长,耷拉着脑袋,像个受了委屈的老黄牛,声都不吭一声,也不敢回嘴,只默默低着头,制着那沈清。
裴香儿朝他瞪眼:“你要是还听我话,就松手!放人家走,快带他去追阿莹。”
裴香儿这一顿骂,唾液横飞,竖着柳叶眉,瞪着他时,像在看一个仇人,
罗鸣可不想被香儿这样讨厌,听了这话,立刻放了那书生过来追。
一路上还得不停的讨好作揖,哄着裴香儿,叫她别再生自己气。
“我怎么是胳膊肘往外拐?香儿,方才劫走轿子的人,是狗蛋啊,是阿莹的表兄。”
罗鸣很是委屈,试图解释。
裴香儿愣了愣:“是他?”
她咳了一声,又瞪起眼睛。
“那也不行。”
她伸手,想去拧大块头的腰间肉,然而罗鸣穿着一身盔甲,身上硬不溜秋的,她根本就掐不到。
到最后,只把自己指头拧疼了,裴香儿讪讪的收回手,愤愤道。
“你这傻大个,做事情不动脑子的吗?管他是表兄还是狗蛋!阿莹如今已经嫁人了,她是光明正大和人成亲,你们突然冒出来,把人花轿劫走,算是什么事儿?你让阿莹以后怎么做人,这桩亲事还怎么继续?傻不傻啊你?”
罗鸣低着头,默默任凭裴香儿数落。
“可阿莹的表兄他是…”是当今的大令太子啊。
这话没能说出来,因为裴香儿冲他瞪眼,没好气道。
“管他是谁,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成!没这个道理!哦,从前不声不响骗了人家姑娘芳心就跑了,这会儿眼看着阿莹把他放下了,都定了亲事要过门了,又跑过来抢,哪有这门子道理!”
罗鸣就不吭声了,反正他也说不过香儿,香儿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两人也是快三年没见了,裴香儿数落了一阵罗鸣,慢慢的就关心起对方。
“罗鸣,你身上有伤吗?打仗辛苦不?累不累,这次回来怎么不告诉我,你们是经过这里要去别处打仗,还是你要回来了?”
两人谈着这个的时候,沈清终于赶到了那顶花轿面前。
*
花轿里空了。
楚莹莹不在里头。
她提着裙摆,拿掉了红盖头,蹲在地上,俯身给昏迷的太子把脉。
这一探,就探出了一身的伤。
楚莹莹惊怒交加:“他是不想活了吗?一身是伤还出来乱跑劫我花轿?”
少女整个人都气得冒烟,小脸通红。
她根本搞不懂狗蛋这张漂亮脸蛋在想什么!!
一别两年多,匆匆来抢婚,整得就和从鬼门关跑出来似的,血都快流完了!气血更是弱到了极点!
该死。
她今日成亲,身上压根就没带半颗药,谁能想到,接亲的路上,会出现这档子事儿啊。
眼看着狗蛋简直只像是有半口气了,楚莹莹捂着额头,觉得头疼。
“阿莹!”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还有急匆匆的脚步声。
楚莹莹穿着大红嫁衣,缓缓扭过头,就见沈清一身狼狈的跑到了她跟前。
俊秀的秀才,看到她好好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如释重负之色,他朝楚莹莹伸出伤痕累累的手。
“…阿莹,和我回家。”
他喘着气,脸色很白,但语气温柔,哄她回去继续成亲。
楚莹莹迈开步伐,刚要过去,却听到身后从地上传来的虚弱声音。
“莹莹…咳。”
躺在地上的太子,嘴角还有血,身上数个伤口裂开,满身血腥味,那张脸却依然俊美。
他撑着身体,勉力半坐了起来,也朝楚莹莹伸出了手。
他这模样,像极了当初被楚莹莹捡回家的那一日惨状。
美少年无依无靠,气若游丝,黑亮的眸子却看着她,好像离了她,就会下一刻马上死去。
“阿莹…”
楚莹莹脚步一顿。
作者有话要说:修罗场。
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