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一个衙役禀报道:“启禀大人,一切准备就绪。”
黑心马颔首,带着得色问:“年轻人,可以开始了吗?”
程暮云走过去检视了一下准备好的东西,一副扁担,十六只装得满满当当的木桶,还有一个计时的漏刻。
他一面随手翻起袖口,一面四下寻觅,从地上又拾起一副扁担,欣然道:“可以了。”
一个衙役闻言,麻利地将一桶水倒入漏壶,漏刻便开始计时。此时,赶来看热闹的工友愈来愈多,熙熙攘攘地围了里外几圈。
程暮云并不急着开始,而是转身朝我坚定地点一点头。
我回以一个僵硬的微笑,起身道:“量力即可。”
他灿然一笑,随即迅捷地将两只木桶挂到扁担上,又取来另一副扁担,照样挂好木桶,然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轻而易举地挑起两副扁担、四只木桶,面不红、气不喘地大踏步而去。
原来他是打算一次担起四桶,这样来回四趟便能完成十六桶的任务,只是每趟的强度之大可想而知。
这时,喜鹊一阵风似地凑到我身旁,小声道:“筱天,我都听说了,黑心马又来为难你。今日有一个俊俏郎君挺身而出为你解围,他竟能一次担起两副扁担,四桶淤泥该有多重啊。啧啧啧,真是了不得,太霸道了!”
不待我回答,她拿手肘戳一戳我,笑眯眯地说:“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还有一个这么英俊神勇的情郎呢?”
我睨她一眼,压低声音道:“别乱说,他可不是我情郎,只是我在京城的一个朋友。他正好来探望我,就是看不过黑心马这么过分,出手相助罢了。”
我朝远处望了望,无不担心地说:“虽说他一次能担起两副扁担,可十六桶需要整整四趟才能担完,也不知他受不受得住。”
喜鹊略有些失望,踢着脚边的小石子道:“原来不是你情郎啊,那你这个朋友可真是难得。你别担心,四趟不算太多,他那么厉害,应该没问题的。”
过了一阵子,一个小小的月白色的人影出现在视线里,周围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我的心也跟着砰砰跳了起来,眼神不由自主地望向守着漏刻的衙役。
衙役朝受水的漏壶仔细看了看,拱手向黑心马道:“禀大人,二刻整。”
漏刻计时是将一昼夜十二时辰分为一百刻,一个时辰大概有八刻多钟。我心中稍宽,一旁的喜鹊兴奋地拍手道:“太棒了,照这个速度,担完四趟一个时辰足够了!”
程暮云朝我温和从容地一笑,随即开始了第二趟、第三趟。
清水从漏壶的小孔中涓涓流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远处的树荫下,黑心马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示意衙役报时,得到的回答是“六刻钟”后,他便悠然自得地品起了茶。
人群开始躁动起来,纷杂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吵得我心绪不宁。黑心马也不打发他们回去干活,仿佛希望大家都看完这场热闹似的。
前面两趟程暮云都只用了两刻钟,可如今又是两刻钟过去了,他却还没有回来!该不会是体力不支累倒在路上了吧?我不由得担心起来,心中不停地默念佛祖保佑。
约莫一柱香时间后,程暮云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可是,他好像不大对!步子缓慢而踉跄,担着几个空桶都晃荡得厉害。
只听衙役报时道:“六刻半!”黑心马的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笑容,得意地说:“年轻人,英雄救美可不是那么简单的,本官劝你还是别逞这个能了,不如回家种地去吧!”
几名衙役闻言附和着哈哈大笑,人群中亦有人陆续离开了。
我忧心忡忡地再去看程暮云时,他一脚不慎踩在了一颗石子上,眼看就要摔倒。我急忙跳起来想去扶他,哪知自己足底起泡受不得重,一个趔趄也要扑到,幸得喜鹊眼疾手快,马上将我扶起。
待走到程暮云面前时,他已自己站稳,一手拄着扁担,一手擦着汗。一见我,他拧着剑眉道:“你怎么过来了?”
我递上一块帕子,担忧地说:“我看你精疲力竭的样子,还是不要担了。马县尉要为难的是我,与你无关,你快回去吧!”
他接过帕子时眸光倏地一亮,旋即恢复如常,淡然道:“我没事,你莫要担心,我只是……”
“只是什么?”
他憨然笑道:“我只是需要一点鼓励。”笑容里有孩童般的天真烂漫。
“什么样的鼓励?”
“若是我能完成,你送我一样东西作为奖励,可好?”
“我如今身无长物,有什么能送你的呢?”
“不拘是什么,只要是你送的就好。”
“行,只要你不嫌弃,不论你是否能完成,我都该送你一样东西作谢礼的。所以,你量力而行即可,千万别硬撑。”
他好似一个得到师长鼓励认可的孩童,兴奋地满面红光,一面示意喜鹊扶我回去,一面麻利地担起最后四只木桶。
只剩下不到两刻钟了,他居然仍不肯放弃,我的心不禁悬到了嗓子眼,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却见他并不急着出发,而是站在原地扎了个马步静静调息。须臾后,他才提气发力,霎时脚底生风,好似离弦之箭一般绝尘而去。
此时人群鸦雀无声,个个瞠目结舌,一时尚未反应过来。片刻后方哗然一片,议论声此起彼伏。
“筱天、筱天!你这朋友是神仙吗?竟能飞起来似的!”喜鹊兴奋地小脸通红,抓着我的手絮絮不已。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神仙,应该只是某种轻功而已。然而我认识他这些年,虽然知道他自幼习武,也见识过他过人的武艺,却不知道他还会这等轻功。即便我对武术几乎一无所知,也知道轻功乃是武术中的上层功夫,没有十数年的苦学是不可能练成的。
神思飘忽间,刚刚平息下去的人群忽地又沸腾了起来,喜鹊更是尖叫道:“天哪,神了!”
只见一团青影好似旋风一般,瞬间进入眼帘,四个空桶被稳稳地搁置于地——他回来了!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我的心砰砰直跳,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吵什么吵!”此时黑心马脸色阴沉、怒目喝道。
掌声嘎然而止,亦有胆小的工人三两离去。黑心马捋着山羊胡,一面示意衙役报时,一面缓缓踱步到程暮云面前。
衙役心有不甘地低声道:“禀大人,尚未到八刻钟。”
黑心马的嘴角不自然地扯了扯,继而仰头大笑,拍着程暮云的肩头道:“好、很好!年轻人,本官记住你了!”
程暮云风轻云淡地说:“雕虫小技,让大人见笑了。”
黑心马觑我一眼,挑一挑眉毛道:“本官言出必行,今日便免了杜氏的劳役。”
我心头一松,感激地望向程暮云。他亦是一脸高兴,拱手向黑心马道:“多谢大人。”
黑心马不屑地一笑,转身向众人喝到:“看完了吗?都不用干活是吧?今日看热闹的人,统统扣一个时辰工钱!”
人群顿时作鸟兽散,喜鹊愤愤地嘀咕道:“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黑心马说罢领着两个衙役大摇大摆地离去了。人群散尽,只余喜鹊扶着我,面对着丈许外的程暮云。
彼时,热烈的阳光照在他颀长挺拔的身上,又因着我的微微仰望,显得愈发高大而神圣。清风拂过,吹起他的衣袖和袍角,平添几分飘逸出尘。
恍惚地瞬间,他已行至我面前,温然道:“没事了,总算那马县尉说话还算数。”
我收回心神,盈盈一礼道:“多谢程兄仗义相助。”
他擦了擦汗,满不在意地说:“你这样就见外了。对了,这位姑娘是?”
“哦,这位是喜地,许喜地,自我到此她就对我诸多照顾。”
程暮云作揖道:“许姑娘有礼了。”
喜鹊忙回一礼,柔声道:“程郎君有礼。”
我见他虽然面不红、气不喘,但满头汗珠、略显疲惫,便说道:“你今日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蹙眉踌躇道:“那个礼物……”
我恍然,打断他道:“哦,一定,你容我一点时间准备,下次一定送你。”
“我是想说,礼物我不要别的,你送我一首诗,可好?”他说完,满脸期待,仿佛一首诗对他而言就是世间最好的礼物一般。
我有些哭笑不得,将信将疑地问:“你确定,只要一首诗作礼物?”
他不住点头,一脸孩子气地说:“对,一首诗。还记得你教给虎娃的《山居秋暝》,意境深远、朗朗上口,令人回味无穷。不知程某是否有幸,能得杜姑娘作诗一首?”
我感念他的善解人意,欣然笑道:“当然,我如今也唯有这点还能拿得出手了。只是现在日头甚大,你忙了一上午也该饿了,还是先回去吧。”
他这才兴奋地拱手道:“如此,那我先行一步。还请许姑娘费心照顾,程某感激不尽。”
他言辞恳切,说得好像我是他什么人似的,难怪老刘和喜鹊要误会。我不由得面上一热,自顾和喜鹊往回走。
喜鹊一路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我却自有一番心事。程暮云如此为我,固然令我十分感动,却也让我暗暗忧心。不要说我现在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即便有,盈盈对他的感情,我也不是不知道。更何况我现在前途未卜,怎好去耽误他的大好前程。
随意吃了午饭,喜鹊陪我回舍棚休息。一走进门口,屋里原本的嬉闹声嘎然而止,回来小憩的室友个个一脸愤懑地白我一眼,而后自顾自洗晒收拾。
喜鹊无奈地看我一眼,低声道:“她们心情不好,你别放在心上,你管自己休息就是。”
是啊,凭白无故被扣去一个时辰的血汗钱,对于这些劳苦大众而言,很难不心疼的。如果只是几个人被罚,我还可以赔偿他们的损失,但现在是所有在场的人,我如今哪来这个能力呢?
我只好微微一笑,黯然道:“嗯我没事的,你忙你的去吧。”
黑心马虽免了我今日的劳役,可大伙儿都在干活,我一个人吃吃睡睡也不像样子,所以我打算休息一阵后,去后厨帮帮忙。
前一日的疲累还没有完全缓过劲儿,我一沾着枕头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