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安静了一下。
赵晏维持着低眉敛目的姿势,不知姜云琛现在是何表情。
余光望见他一袭绣暗纹的玄色劲装,蹀躞带束出流畅腰线,双腿修长笔直,煞是赏心悦目。
他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旋即负到背后。
她移开视线,看向吐火罗地毯上的精美花纹。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她再也不要被他的美色蒙蔽,做出令人耻笑之举了。
他那么讨厌她,也不知道来这里干什么。
定是看在帝后和阿瑶的面子上,装模作样地与她客套两句。
不就是逢场作戏吗?
她配合便是。
“看见没,阿兄,晏晏不想和你玩。”姜云瑶感觉到气氛有些凝滞,笑着打圆场道,“你自己去吧,或者叫堂弟们陪你。”
皇后附和道:“广平王府的几个孩子今天都来了,方才还问你在何处。”
姜云琛原本打算再挣扎几句,奈何三人一起下逐客令,他也不好意思死缠烂打继续逗留,便识趣道:“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罢,最后看了赵晏一眼,心情复杂地离开。
送走不速之客,赵晏坐回原位,瞬间恢复方才笑意盈盈的模样。
姜云瑶奇道:“晏晏,你拒绝阿兄,真的是为了避嫌吗?”
赵晏也有些惊讶,不答反问:“殿下,你都不知事出何因,还帮我说话?”
“不然呢?”姜云瑶满脸理所应当,“你和阿兄,我定是站你这边的。”
赵晏颇为感动,朝她露出一个笑容,又低声对皇后道:“让娘娘见笑了。臣女确是觉得,先前与太子殿下交往过密,有违礼数,今后须得多加留意。”
她无法坦白自己冷落姜云琛的真正原因,干脆顺水推舟,以此作为借口。
而且,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不论将来的太子妃是谁,都势必不能容忍她一如既往与他相处。
哪怕他对她没有一丝男女之情,只是“称兄道弟”。
“无妨。”皇后宽慰道,“太子选妃之事,本宫不过随口一提,他答应得轻巧,实际压根没放在心上。你们都瞧见了,他一来就惦记着狩猎,哪有闲工夫去相看各家贵女。”
姜云瑶仔细回想:“我也从未听阿兄说过对某位小娘子有意。他长这么大,只和晏晏走得最近,换做旁人,能靠近他三尺以内都算本事。”
皇后不由一笑:“这点倒是随了陛下。”
姜云瑶见赵晏一言不发,似乎正神游天外,用手肘碰了碰她:“晏晏?”
“我在想,刚才我们聊到哪里了。”赵晏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若无其事地接上了之前的话题。
皇后捕捉到她眼神中一瞬间的闪烁,像是急于掩藏什么秘密一般。
她有些意外,但并未戳穿,听赵晏再度说起凉州的趣闻。
又聊了一时半刻,皇帝派人来传话,请皇后过去一趟,有事相商。
母亲走后,姜云瑶提议道:“坐了一上午,也有些乏了,不妨到外面透透气。”
赵晏正有此意,与她相携出了帐篷。
秋草已开始泛黄,一望无际地绵延伸展,极目远眺,天空碧蓝如洗、似明镜倒扣,远山逶迤,层林尽染,风中隐约可闻阵阵松涛。
看惯了凉州辽远旷达的景象,重新回到京城,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山脚下有处空地,围起一座靶场,赵晏打眼望去,不经意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此时此刻,正被一群年纪相仿的贵公子撺掇着一试身手。
那人似乎有些腼腆,再三推拒不过,便接过弓箭,轻车熟路地拉开了架势。
赵晏低声对姜云瑶道:“有好戏看了。”
说话间,那人已射出一串连珠箭,皆无虚发,每一支都正巧劈开上一支,钉中靶心。
最后一箭结束,四下鸦雀无声,贵公子们原本见那人样貌清秀、文质彬彬,适才故意打趣他,岂料竟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主,登时一个个瞠目结舌,呆在了原地。
赵晏抬手鼓掌,众人回过神来,纷纷围住那人,七嘴八舌地称赞起来。
那人谦虚客气了几句,朝赵晏和姜云瑶走来。
“虞将军。”赵晏笑着与他打招呼,主动介绍道,“这位是含章公主,殿下,这是虞朔虞将军,凉州人士,曾随我阿爹追击天渊残部、生擒可汗,此番阿爹特地邀他一同进京,来见见世面。”
“参见公主殿下。”虞朔行礼,又道,“那都是赵将军的功劳,在下跟着沾光而已。”
“年方十七,便受封正五品下的定远将军,可不是阿爹为你求来的。”赵晏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这人生地不熟,我让阿宏带你随处转转。”
她举目四望,不见赵宏的身影,就听虞朔道:“小三郎被人叫走了,没关系六娘子,在下自个不成问题,你们有事就去忙,不用特地为在下费心。”
“那怎么行。”说话的却是姜云瑶,“虞将军远道而来,既是晏晏的朋友,又是社稷之功臣,我们把您晾在一边,实非待客之道。您若不介意,本宫和晏晏可一道陪您骑马走走。”
虞朔受宠若惊,忙道:“在下岂敢劳烦公主大驾……”
赵晏不着痕迹地打断他:“难得公主殿下想骑马,你再推辞,便是不给我们面子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虞朔只得应下,耳根不由有些泛红:“多谢殿下与六娘子。”
赵晏让他稍事等候,自己和姜云瑶回去更衣。
姜云琛离开不久,就遇到了广平王府的三位堂弟。
他心不在焉,无暇与他们玩乐,便声称赵家小三郎刚从凉州归来,马上功夫大有长进,让世子和二公子去找他切磋,又把三公子带去跟华阳公主和雍王玩,换得耳边清净。
他策马走在林中,不住地回忆方才的情形,又想起半个月前在南市,赵晏一声不响地消失。
难道……她还在生气回信的事?
他心里有苦难言。
三年前赵晏不告而别,他等了许久,都没有收到一封来自凉州的信。
他怀疑过,她是否因为送出的字条音讯全无,一气之下,就再也不搭理他。
两地之间路途遥远、山水阻隔,驿使往返一次需要消耗数月,他觉得有些问题单凭文字说不清楚,可能还会徒增误会,便趁着出兵凉州那次,决定亲自去见她一面。
然而当他秘密进入姑臧城,才知赵景明探得情报,天渊将在西域有所动作,他已暗中派遣一支队伍快马加鞭去安西都护府传信,赵晏和赵宏均在其中。
赵将军担心战事迫近,凉州恐有危难,借此机会将一双儿女支走。
依照皇帝的计划,姜云琛贵为储君,只需坐镇凉州,令其余将领率军驰援安西都护府,可他却先斩后奏,压下众人的担忧与反对,亲自征伐西域,最终大获全胜。
但他没能见到赵晏。
最后一战中,他意外受伤,接连数日昏迷不醒,恢复意识的时候,安西都护府的官员说,凉州来的人马已经回程。
洛阳那边,皇帝得知他以身涉险奔赴西域,连发数道命令要他速速返京,他却再次折去凉州,撑着尚未痊愈的身子,只为见赵晏一面。
谁知赵家却以六娘子病中昏睡、不方便见人为由,委婉却坚决地拒绝了。
他也不好强人所难,等了三日,从凉州撤离。
临走前,他请赵景明夫妇隐瞒自己来过,不要给赵晏知晓。
她向来重义气,倘若得知他千里迢迢来探望,她却因为生病而将他拒之门外,定会过意不去。
回洛阳途中,他令将领们向帝后保密他受伤的事,他们本就惧怕担责,二话不说纷纷答应。
好在从安西都护府归京须得大半年时间,足够他恢复得七七八八,让人看不出端倪。
如今,他无法与赵晏直说当年旧事,只能旁敲侧击地确定她的心意,再予以回应。
因为她不知道,那张字条被他扔出窗外,不巧落入水塘,浸泡得面目全非。
他怕她追问字条的下落。
若说不慎遗失,她定会生气,但如果让她看见字条现在的模样,她估计这辈子都不想理他了。
至于他一时冲动丢掉字条的原因……实在太难以启齿。
他即使是死也不能让她知道。
这次重逢,他下定决心,待她嫁与他为妻,要给她世上最好的一切。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纵然他想好好待她,她却不再给他机会了。
不远处传来笑声,是几名贵公子比赛狩猎,正豪言壮语地互相下战书。
一如他和赵晏的曾经。
恍然间,身姿矫健的少女仿佛从林中跃然而出,弯弓搭箭的姿势行云流水、畅快淋漓,百步穿杨射中猎物,转头对他明媚一笑:“这次我赢定你了!”
姜云琛深吸口气,驱散眼前的幻觉,毫不犹豫地调转方向。
他要回去找她。
一路疾驰出了林子,姜云琛在靶场旁边看到了赵晏和姜云瑶的身影。
正待上前,忽然,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郎君抢先一步,与两人攀谈起来。
不知他们说了什么,赵晏拍了拍那郎君的肩膀,随即,和姜云瑶转身朝帐篷走去。
刹那间,她的笑容绚烂动人,眉梢眼角都被装点得光艳无比。
他不禁怔住,心里骤然像是被刺中一般。
少顷,赵晏和姜云瑶先后钻出帐篷,已然更换好骑装。
她们与那小郎君各自翻身上马,结伴从另一边驶入林中。
三人相谈甚欢,丝毫没有觉察到紧随而至的视线。
姜云琛回过神来,纵马前行,停在自己帐篷外,对等候迎接的陆平道:“替我调查一个人,现在、立刻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