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谦毫不客气地落子,不过三五个回合之间,黑子便尽数被白字围困,再无转圜的可能。
这一局棋下完,两人收拾残局,皇帝虽输了,脸上却挂着笑,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
谢谦抬眼看了一眼皇帝,指尖不经意间和他的手指碰撞上,感受到对方很快缩了回去。
皇帝不再整理面前的黑子,而是定定地看住了谢谦。
直到谢谦收完了自己的白子,又将皇帝的黑子尽数放到玉盒中去,才平静道:“皇上不仅棋艺精进,棋风也豁达了许多。”
皇帝从他清冷的声音里不知怎得听出了几分赞许,便笑道:“你赢了便信口夸朕。若是方才朕分毫不让,把你逼退,让你输了呢?”
谢谦却摇摇头,认真道:“这与输赢无关。方才那一子皇上分明是下错了的,却肯将胜局拱手相让,臣心中欢喜。”
自从谢府倾覆,谢谦便过得仿佛活死人一般,没有什么事情能引起他的关注——
可如今他为朝堂倾尽心血,分明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因何而变?又将变成什么模样?可会回到年幼时那个温润谦和,又意气风发的样子?
皇帝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动了动,他最后什么都没有问,只是道:“不过是一局棋而已,爱卿若高兴赢,朕以后都让你赢便是。”
谢谦轻轻摇首,眼底氲起浅淡的暖意。
他怎会因为赢了一局棋而欢喜?不过是从前见皇帝脾气暴躁,行事也容易走向极端,颇有些先帝早年的样子。
谢谦心中一直担忧着,无一刻不担心皇帝步入先帝后尘,晚年敏感多疑,到最后毫无自己的判断,开始肆意残害忠良之士。
直到方才皇帝毫不在意地让了那一局棋,他才深切意识到,面前这人与先帝,是完全不同的。
心中一块大石放下,谢谦只觉畅快不少,便对皇帝道:“皇上今日兴致若好,不如再下几局?”
皇帝哈哈笑了起来:“平日里朕拉着你下棋,你百般推辞,如今尝到赢的甜头,便拉着朕不肯放手了?也罢也罢,如你所愿!”
两人刚刚拿起黑白棋子,却听外面传来达公公轻柔的声音:“陛下,徐贵人求见。”
……
徐贵人袅袅婷婷而来,将君臣之间对弈的气氛破坏了个干干净净。
谢谦想起方才帝王应下达公公后,帝王特意低声对他说的一句话——“徐贵人有孕了”
谢谦不能理解君上的意思。
徐贵人是皇帝的嫔妃,他想让她进殿,允她进来便是,为何要刻意对自己解释?
谢谦只能将帝王这一句话当作提点。
徐贵人毕竟是他府中出来的,如今有孕,或许他更应当避着些。
等徐贵人给皇帝见了礼,谢谦便起身,向皇帝道:“陛下,臣告退。”
他脸上没有什么神情,仍是那样冷冷清清的样子,皇帝变了脸色,不快道:“方才还说再下一局,怎么她来了,你便要走?朕还不如不让她进来!”
徐贵人垂了首,一言不发。
倒是谢谦怔了怔,发觉自己猜错了皇帝的意思,便又坐了下来。
“那臣不走便是。”
皇帝“噗嗤”笑了,一张俊脸由阴转晴。
他这才有功夫理会徐贵人,便扭头问她:“你不在自己殿中好好养胎,跑来寻朕做什么?”
徐贵人不能说自己听到谢谦与皇帝对弈的消息,克制不住想来看看自家大人,只能道:“臣妾闲来无事,实在闷得慌,不知不觉便走了过来,想瞧瞧皇上在不在。”
如今她怀了后宫中唯一的孩子,说话做事也有了不少底气,单是皇帝对她的容忍,就比从前多上不少,更是比对旁的嫔妃要多得多。
皇帝微微蹙了一下眉,很快又松开,使唤一旁的达公公道:“去,给徐贵人搬一把椅子来。”
达公公很快把椅子搬了过来,上面还铺着一层厚厚的软垫,顺着皇帝的手势,抬到了他边上。
帝王示意徐贵人在他侧后方坐下,扭头说了一句:“既闲着无事可做,看我和你家大人下棋也行。只一点,不许出声。”
徐贵人脸上露出个笑容来,眼底也写满了喜意,只连连点头。
谢谦听了皇帝的话,不由抬头,见皇帝毫不在意地说出“你家大人”这几字,心下有些怔忡。
他送芙蕖入宫,原本只是打算让她平衡势力,想办法解决后宫的乌烟瘴气,也好给皇帝腾出精力来做别的;不曾想她一步步走来,得了帝王几分宠爱,也有幸怀上了龙子。
今上子嗣不丰,原来贵妃生了二皇子,可儿子和母亲相继去了,这皇宫中再无孩子的动静。
今上膝下只有一个大皇子,却因脚疾,无法继承大统。
若徐贵人真的诞下龙子,想来也能了却皇帝一桩心结。
皇帝已经重新拿起了黑子,示意谢谦的白子先行。
谢谦不再思考若徐贵人诞下皇子,自己是否应当辞官避嫌。
他敛了敛心神,在棋盘上落下了第一子。
两人开始对弈时,周遭的一切便全然放诸脑后了,只有从棋盘上节奏快速的落子,黑子与白子慢慢缠斗在一起,才能看出二人之间无声的厮杀。
徐贵人是下人出身,虽在谢府学了些琴棋书画,却都是皮毛而已。
如今看着两人战况愈烈,落子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很快脑子就跟不上了。
她看了一会儿棋盘,只觉头昏脑胀,不由抬眼,悄悄瞥了一眼谢谦——
大人还是那般清冷若雪,一双凤眸分明是平静冷淡的,却比她在宫中见过的所有珍宝都要明亮耀眼。
徐贵人正偷偷看着谢谦,却听身边的皇帝突然出声,将她吓了一跳:“阿谦悔不悔棋?让你一子。”
许是浸了全部的心神在棋盘上,皇帝自然而然地唤了谢谦的小名。
见帝王不是在对自己说话,徐贵人心中猛然松了一口气,赶忙垂了眼去看棋盘,遮掩方才偷看谢谦的行为。
只听谢谦拒绝道:“不悔。”
皇帝轻笑一声:“那朕吃了?”
谢谦没有言语。
徐贵人眼睁睁看着棋盘上原本势均力敌的黑白两色,随着皇帝最后一子落下,陡然变成了白子被围困,竟连一口气都没有剩下。
谢谦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棋盘,指尖的白子轻轻丢回了玉盒中,这便是认输的意思了。
皇帝“哈哈”笑起来,声音带着些畅快,指尖点着棋盘上空着的一个地方,对谢谦道:“你呀你,下棋也要这样规规矩矩,不是早就说过么?该吃就吃,若方才把朕这半边吃下去,你便不会这么快输了。”
谢谦顺着皇帝的思路想了想,继而点头道:“皇上说的是。不过即便下到这里,臣也只是暂缓颓势。”
皇帝“啧啧”了两声,摇头道:“有一口气留着就能活。你怎么就知道朕一定能保证状态,接下来一直这般?只要活着,就有翻盘的希望。”
谢谦的手指微微一顿,呼吸也稍稍停滞了片刻。
皇帝这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或许触碰到了谢谦的禁区——
他原本就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旁的意思。
却听谢谦低声应了一声:“嗯。”
皇帝想起登基后他曾悄悄出宫,专程去看被先皇下旨抄家后的谢府。
昔日的荣光早已不在,不过几年光景,便是连谢府的大门都破败了,更别提青砖铺就的高墙中各种杂草长满缝隙的模样。
他心里微微刺痛,又怕惹起谢谦不好的回忆,赶忙岔开了话题,继续说起了棋局,“登基这些年朕虽然忙着没空下棋,却也搜罗了几本绝妙的棋谱,刚才这一招就是那棋谱上的秘诀。爱卿若是感兴趣,朕把书送你。”
谢谦没有推辞。
皇帝又道:“这可是朕的武功秘籍,传男不传女,而且只传自己人……”
谢谦任他混说一气,也不接茬,只是偶尔听到正经话了,才应上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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