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要出门游玩,打从昨夜里,孟秋便开始收拾准备了。
俩人在家用过早膳,一并挨挨凑凑的将碗筷洗好,又去挑选今日出门该穿的衣裳。
事罢,孟秋瞧着芝兰玉树的清隽郎君,后退一步,上下打量,直教他面泛红晕,方才忍笑过去牵他,“走啦走啦,先去逛一圈儿~”
“嗯。”燕承南应着,将她鬓边玉簪正了一正。
二人联袂并肩着,远远看去,堪称形影不离。
行到街上。
二月一十五,时值百花生日,也着实宜人。连同春色正盛的树枝上,都被年轻男女系上细缎子,应和着微风上下翻飞飘拂,如彩蝶纷飞,穿花而过。
还不等孟秋说话,他便在旁边卖彩带的摊贩那儿顿步驻足,更兼乖乖巧巧的望着孟秋。
……几乎是明示一样。
“你看这价钱,一根布条就要一钱银子!”孟秋被他这作态惹得发笑,压低音量劝他,“不是我抠门,关键这就是硬抢,也太不划来了。”
他反驳,“不贵。”
“不行你把我帕子拿去系上。”
“……上面题了祝语的。”燕承南指给她看,还认真念给她听,“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孟秋到底是依了他。她万万不曾想到,不过是一钱银子,竟也能令他开心至此。
她被他牵去枝下,在和他将所谓红线系好时,还得一句连着一句的答复他,“拴紧了。掉不了,真掉不了。就算这树没了,它肯定都还在。”
毕竟燕承南打了个死结。
然后,才堪称是一发不可收拾。
“……啥,同心锁?这是不是不太必要……”
“好好好,买!这就买!买一对儿的!”
“不不不红豆手串就……”
“……没有,我肯定愿意戴!”
紧接着,他俩在花户门前停下。
卖花声雅俗参半,那小少年喊着时下的俏皮话,招揽到一桩生意,便朝那对有情人说遍了情诗佳句。
两人选中一枝春桃,粉白软红的娇妍色泽,被孟秋一时恶趣味,簪在他鬓边。
当得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他任凭孟秋胡闹,眼波里漾着柔情似水,指尖触及她腕间相思珠串,眉梢眼角都悉数带笑。
前面不远处又有家酒肆,在铺子前支出个摊位,摆着陈酿,美名其曰:宜春。
小小一盏,香气四溢。
店家偏有雅趣,共计三五一十五杯,皆不算售卖,却得男女俩人乘风起时,去花枝下逛一圈。若盏中得以句芒神亲予落红,便分文不取,反赠一壶好酒。
惜甚,春风无情。
“哪能是东家说的那样,没接到花就无缘。”孟秋哄着他,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却又笃定的对他讲,“我跟你打赌,待会儿过去了,绝对还有其他说法!”
的确如似孟秋猜测的,东家义正言辞的表示,“春神也要供奉的嘛,□□钱承惠半两!”
孟秋早有预料,“看吧。”
“不好。”燕承南蹙着眉尖,对那东家老头儿说道,“再取两盏。”
东家一愣,试探的问着,“还是半两昂?”
他颔首,“嗯。”
孟秋,“???”
这般,在他的执着之下——
两人来回四五遍,也是一无所得。
围观的人忍不住劝他,“诶呦,就是个噱头,这位郎君倒也不用太较真……”
燕承南沉默片刻,便也准备作罢了。
“不就半两嘛,没事,再来几遍!”孟秋踮着脚尖凑过去,用指腹揉开他眉头轻皱,拉着他到那东家面前,怒拍一锭银,“拿酒!”
周遭哄笑声起,东家拱手作揖,也笑将酒盏奉上。
到第十三遍,两人端着盛有落花的盏子回来,给东家看过,再彼此一同饮尽。
“咳!”她被辛辣味呛得不住咳嗽,被燕承南顺着脊背,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里面放了什么?”
“此乃椒觞,小娘子不曾吃过,且该慢着些饮。”东家做着事后诸葛,又禁不住连连作笑,“可了不得了,我开店至今,倒是头一回见到如二位这般的‘有缘人’。”
“罢了罢了,权当小老儿恭贺二位白头偕老。”东家乐呵呵的笑道,“便拢共只收半两罢!”
他俩一番道谢不必多说。
临到走出一段路,孟秋瞧着他手里提着的,那壶被赠的酒水,终究是促狭又打趣的对着他大笑起来。
“……笑甚。”他大为羞恼,却也在孟秋前仰后合的浮夸作态下,也觉得忍俊不禁,“你何必也共我一并胡闹,不理会就是了。”
“那不成。”孟秋当即道,“咱俩肯定有缘!”
两厢对视,他不由得扑哧失笑,更觉心口怦然乱撞,“嗯。”
一日的双柑斗酒之后,待到华灯初上时分,整个小城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长街上更是亮如白昼。
市集上闹腾着猜谜解字,答一题得一钱,都由店家做好标记,留待灯会后凭此物兑奖。最一等的,当属价值百两的累丝鎏金仿制宫灯。
孟秋端详着那东西,顿时觉得相较于燕宫中的,堪称强差人意。
“你若想要,”燕承南问她,“我为你取来?”
“不,不要那个。”她指着搁在一应奖品中,不甚起眼的小莲花灯,“这个就可以。”
燕承南无有不听从的。
这盏寻常的莲花灯必然是被孟秋得了,提在手里,衬着昏黄灯火,愈显得他神情温柔。
晚风徐徐,两人并行着往家中走,引得衣袂缱绻难分。
离得闹市远了,那些喧闹也逐渐远去。她提灯照路,身影投落在后,交叠在一起。
今夜无云,天上满月高悬,落着清亮明朗的光辉。
她手里还拿着一枝春桃,是白日里为燕承南簪鬓的那枝,现如今正娇艳着,盛绽至吐蕊,香气袭人。
他则拎着那壶酒。
“时间好快啊……”孟秋感慨道,“一转眼就过去半个月了。”
话罢,她忽而顿步,教燕承南也随即停下。
“……嗯。”燕承南不晓得她为何提及这个,揣度着她的用意,斟酌言辞,缓声回应她,“若你觉得无趣,不如聘一只狸奴养着?”
孟秋静静凝望着他。
俩人对立在墙头之下,风梢在繁盛的枝叶上流连辗转,拂地瑟瑟作响。
他提着酒壶的手指略微收紧,粗棉线勒着指节,引起些许刺拉拉的细微痛意。与此同时,他却还得故作平静的,佯装不解的询问孟秋,“怎的了?”
“你……”孟秋话音一顿,复又继续,“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吗?”
片刻寂静里,风声宛若在低切私语。
燕承南听到自个儿如此回答她,“……并无。”
“这样啊……”孟秋轻轻叹息着似的,什么都不曾再问,只是温声和他说,“回家吧。”
他默不作声好半晌,方才应答道,“嗯。”
归途无话。
周遭静谧地空余鹧鸪啼鸣不断。
“啊,到家啦。”孟秋推开门扉,踏过门槛,却见他站定不动。她一抬眼,瞧见他好容易才舒展些许的眉头又再凝颦,只得凑过去,拿过他手里的东西,推着他进屋,“快点快点,玩一整天了,累着呢。”
偏生这人性子执拗,待到孟秋收拾好自个儿,他还僵在院里晒月亮。
也不知是在想哪些心思。
“前些天都还好好的,每回该到正经事,就要闹情绪。”孟秋又气又笑,推搡着他在花阑边坐下,意有所指的问他,“还是说,你想起来有什么忘记和我说了?”
他仍不开口,眉睫低垂,全没半点儿笑了,教孟秋看着心疼。
多亏这段时日和他相处的尤其融洽,孟秋也还能视若不见的凑过去,将他手指牵住,轻轻蹭了蹭,哄道,“好嘛,不说就不说,我不问了。”
可他却抽出手,便要离开。
“不许。”孟秋按住他,堪称放肆的用手捧起他面颊,迫使他和自个儿对视,“你在想什么,要告诉我啊,我猜不到!”
月光之下,她明眸里被映入星子般,举止强势过格,态度却温柔又认真。
她将燕承南堵在阑干与墙壁之间,将去路拦住,是非要和他讲清道明的意思,一字一句的阐述着,“没必要难过,我并没有抛弃你。从未想过。”
“……你都晓得了?”
这是他轻微到近乎难以听闻的话音。
“嗯。”孟秋毫无隐瞒的对他作答,“大概都知道吧。”
“……又要走了?”
孟秋沉默一瞬,他眼圈倏地泛了红,在乌眸里蒙上一层雾气。他难堪似的低下头,艰难喘息着,冷声启唇,“让开。”
“你好歹给我个解释的机会……”
“往年里,你解释与我的,又有哪些?”燕承南哂笑着问她,“不过都是缓兵之计罢了……让开!”
她态度坚决,“不让!”
“你……”燕承南音调都发颤,情绪几乎压抑不住,“你究竟将我当做什么?又或你早已清楚,我必定是要回京的,便欺瞒着哄住我,免得我再生事?!是了……你所晓得的,何曾告诉过我半句?在你心中,哪怕是傀儡……唔!”
孟秋着实听不下去,用手捂住他双唇,堪称粗暴的让他住口。
他要挣扎,孟秋只能说,“你再吵,我就亲下去。”
“……”燕承南僵住不动了。
孟秋心头一定,“要知道这法子管用,我之前就不应该一直让着你。”
惹得他又是一阵羞恼交加。
“我现在不走,走不了。”她缓下语气,柔声答他,“可要是您再这样拖延下去,应该就不剩多久了。”
燕承南还以为她在逼迫他趁早登基,霎时间难过兼并着委屈一并涌上心头,让他狼狈不堪的在眼里蓄了泪。可他这人又惯会逞强,哪怕被她气得失态,却都还闷不吭声。
他隐忍又安静地在哭。
……孟秋不曾料到他能被自个儿气成这样,连忙松开手从怀里拿帕子。
而他则示弱似的低着头,阴影里的面容模糊不清,泪掉下来,也让人难以察觉。
明月下,他以为即将到来的,又是一场摧人心肝的恨别离。
“对不起。”
孟秋轻柔小心的为他拭泪,下句话却道,“如果你真的不愿意,那就算了。”
他蓦然抬头,近乎茫然的望向孟秋,有些听不懂她的话意。
孟秋和他着重的重复说着,“不愿意回去的话,就算了。”
“……什么?”
“我从没想过你不想当皇帝。”孟秋说着这话,口吻与心情都很是复杂,“毕竟这些年里,你一直都在为此而努力。”
燕承南少见的迟钝,依旧茫然不知所措,怔怔看她。
她絮絮叨叨的共他数着、算着,一桩桩、一件件的说着。
“打小就手不释书,文经武略都要做到最好。”
“政策上也用心,从年少时入朝,到当初赈灾,鞠躬尽瘁。”
“最要紧的,是你花费的心血和劳累。”孟秋温柔又体谅的笑问他,“舍得呀?”
“若……”他哑着声儿,话音轻得宛若置身于一场大梦,“若我不做皇帝,于你来说,便再无旁的用处了。”
孟秋沉默良久,叹息道,“……那你还心甘情愿被我利用?”
他一点儿都不犹豫的,低低嗯了一下。
可他即便早已拿定主意,却依然忍不住的想得个答案,以此证明孟秋更在意他。
“我觉得你低估了,”孟秋给予他确切的答复,“你在我心里的分量。”
她突如其来的坦白令燕承南措手不及,白日里那盏子椒酒好似直到现下,才涌上醉意,熏腾得他脑子犯浑。他鸦睫颤了颤,话未出口,眼眶倏地又红了。
“即便我安于现状?”
“嗯。”
“可、可你……”
“我将会陪你到最后一刻。”
“……为甚改主意?”
“因为突然发现你那些年里,”孟秋摸了摸他面颊,指腹抹去他眼尾湿润,轻叹道,“竟然还不如这半个月过的自在。”
燕承南怔然失神,却是信了的。
就算孟秋或许在以退为进。
他想:足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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