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露水未干,别墅园林区繁茂绿化的空气里带着初夏的微凉。
画室里弥漫着清淡的茉莉香和习以为常的药熏味。窗外天空一片霁色,工人在修剪灌木丛的身影跃然于纸上。
简皑雪腿上盖着一块波斯毡子,宽大的睡裙显得常年吃药的身子骨更为羸弱。她素着一张脸,手指缝里全是干涩的颜料。
画完最后一笔,才缓缓开口:“皎月,怎么站那看怎么久?”
倚在门框那的简皎月没有被抓包的尴尬,打了个哈欠。
趿拉着拖鞋走进来,关住了那扇窗户。外面的工人在喷保育有机肥料,寻常人闻着可能没问题,但她这位姐姐显然是例外。
简皑雪看着紧闭的窗,叹口气:“听说妈妈让你今天下午去见新未婚夫?”
“嗯?”她看着那副画出了神,半晌后肯定地“嗯”了声。
“你要是不想去……”
“就可以不去吗?”简皎月截断她的话,似轻松地耸耸肩。“哪有端碗吃饭,丢碗骂娘的道理。就算是身高不足七尺还是貌丑不能见人,反正家里有钱,正好能供我继续大手大脚地消费。”
该糊涂的时候,就不要聪明得让自己陷入难堪境地。
这个道理,简皎月在十八岁那年就懂了。
远处传来管风琴的低音,哀婉的调子让人想到强弩之末的简氏。
简皑雪前天着了凉,这会儿咳嗽起来跟晚期病人一样,脸又苍白不少:“你觉得好就好吧……毕业快两年才回来,在美国都忙些什么了?”
简皎月坐到窗沿上,还真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
她撑着尖细的下巴,一双灵动的眼珠转了转:“让我想想……平时的活动就是打个飞的去纽约,和小姐妹们在第五大道买买买、去法拉盛吃吃吃,办party玩赛车。美国嘛,我这种玩物丧志的人的天堂。”
听出她开玩笑的语气,简皑雪恼得把画笔往她腿边砸过去,动作依旧是温温柔柔的:“又骗人,你读大学这几年都不怎么用家里的钱了,哪有钱给你这么挥霍?”
简皎月无所谓地挑挑眉:“不是还有席翰吗?”
“你会花他的钱?”简皑雪瞪眼,“这话骗骗爸妈也就算了。我是你姐姐,你是什么人,我能不清楚?”
听上去真感人,她并不知道自己不是她的亲妹妹。
全家人都默契地在她面前守住这个谎言,简皎月也不例外,捡起脚边的画笔,轻声喃:“是啊,你是我姐姐。”
也许不纠结亲生和领养,不纠结利益和利用。
只想着今天下午的相亲只是普普通通的见面,会让自己更自在些。反正身边也不是没有过联姻生活的朋友,大不了多向她们取取经。
和那位裴家小少爷的会面定在了美国驻华大使馆旁的高树秋巷会所。
相比于其他地方,这家私人会所因为会员制度严格,客流量少,也显得安静。
车上除了司机还有一同陪她过来的母亲金蓉,从上车那刻起就一直叮嘱她该怎么说话,如何行事。
其实两边的父亲因为公事已经见过面,甚至达成了协议。
这次见面说是相亲,不如说成是给即将领证的两个孩子一次交流的机会。
在金蓉对裴家的各种介绍中难得喘口气,她提出问题:
“既然他们裴家这么……”简皎月斟酌了一下用词,“我是说,听上去这么目空一切的家庭,为什么会答应和我们家联姻?”
金蓉挑了个最无关紧要的解释,安抚她:“独木不成林,他父亲要来江城接手新开发的地皮,和简氏是有买有卖的关系。妈妈总不会把你随随便便给嫁了。”
简皎月从小是没心没肺惯了,金蓉却不糊涂。
无缘无故专程送人回家,她只猜着裴家那位小少爷可能对这个曾经的同窗有点缱绻的心思。年轻人嘛,都能理解。
简皎月在江城千金里,样貌确实生得最美艳。
再者,她们简家是老牌企业。裴氏要想来江城发展,和简家联姻虽占益不大。但名声打响,也并不吃亏。
下车时,金蓉喊住她,拿出手帕擦拭她的嘴唇:“你这个口红太浓了,听说裴家小少爷从小笃学好思,性子也受外公影响。在他面前尽量淑女点,别把和那群狐朋狗友在一块混的德行带到他面前。”
简皎月一路上对她的长篇大论左耳进右耳出,没给任何反馈。
这会儿终于愿意扯扯唇,手指狠狠地蹭过下唇,表情依旧匮乏:“知道了。”
在前台报了名字,就有人专程将她带上楼。
里厢偏暗,吊灯下的汤池冒着热气。途径几面绛红色屏风,隐隐映衬出服务人员的身影。外头是初夏的艳阳天,内里却仿佛四季如春,和风煦煦。
简皎月虽是江城本地人,却也没来过这。
不说能不能进得来,就说这的暗夜银光的装潢氛围:更像是那种而立之年的已婚公子哥躲开家里那位,消遣作乐的地儿。
台阶是木质的,也幸好简皎月没穿高跟鞋,不会踩出大响。
她本就是明艳挂的长相,五官夺目,又在江南水乡的宝地长了个近一七零的身高。金蓉便担心那位小少爷不够高大,恐生压迫感,特意给她搭了双平底。
“裴先生,简小姐到了。”
随着侍应生的介绍,简皎月正好拐过转角,抬眼往那临窗的桌位看过去。
因为一路上金蓉把裴家涉及的生意、家里人从政从军的背景全讲过一遍,反倒忽略了这裴家小少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所以简皎月对他模糊的印象,只是一个在家教严格环境下和她完全相反的书呆子。
包厢里有方绿篱石潭,潺潺流水声十分悠闲。
入目中的男人西装革履,轮廓利落。边上一只半米高的白瓷瓶,釉白的瓷器和他的肤色相得益彰。他动作慢条斯理,清瘦的手腕稍稍倾斜,手上那套石瓢茶壶的热茶便从壶口慢慢浇淋到紫砂品茗杯上。
另一套茶器上也罩着水雾,看上去似乎等了有一会儿了。
简皎月不是没见过松花酿酒、春水煮茶这类细致手艺,可那大都是年纪稍长的人喜欢在这上面耗尽耐心。
这位联姻对象似乎和自己同龄吧?
她此刻对这人的老古板印象一升再升。
即使是知道她来了,那人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清瘦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杯盘边缘,待简皎月坐在自己面前,才缓缓抬眼望过来。
男人的长相出她意料,剑眉星目又干净俊朗,鼻骨直挺。明明周身泛着生人勿近的清寒冷感,却长了双狭长多情的眼。
眼皮褶子很浅,瞳孔颜色漆黑,盯着她看时让人有种暧昧深情的错觉。
简皎月和他对上目光,几乎是缓了十几秒才不可思议地眨眨眼:这人怎么长得这么眼熟?像……像极了她高中无聊时期谈过的初恋男朋友?
指甲不自觉地硌着手心,她带着一丝怀疑的语气问出口:“裴书临?”
被喊出名字时,男人似乎有些意外地微挑眉。温润眼神落在被她蹭花的红唇上,如鸦羽般密长的黑睫渐渐上抬,与她视线齐平:“喝什么?”
声音低冷,无波无澜,甚至没有回答她的话。
简皎月有些后悔来之前没看看这位小少爷的资料了,亏她还大言不惭地对简皑雪说大话。但他居然是裴书临!
是那个她随意说完分手后,跟着自己身后默默走了几站路不愿意放手的前男友!
在雨夜被淋湿黑发,沉寂清澈的少年。如今长得依旧清俊,手腕上一块铂金钻表更显矜贵。
见她不说话,裴书临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在她面前。
学生时代极少注意家世,毕竟能进她们学校的人也不会差哪儿去,但她没想过那时候内敛清隽的书呆子居然是这种身家背景。
考虑到她这趟来的目的,又想起自己的荒唐过往,简皎月不自觉用上了敬称,手扶着杯璧:“裴先生,你、您好。”
裴书临倒茶的手微顿,把一旁早已准备好的婚戒推过去,唇边笑意颇凉:“见外了,裴太太。”
“咳咳。”简皎月不太熟悉流程,看向那枚婚戒,“裴……太太?”
他轻笑,在她耳里也许更像嘲讽:“来这不是为了这句话吗?提前习惯习惯。”
“……你说的对。”
简皎月很快适应这副有求于人的样子,拾起那枚戒指。
也许是上面的钻石太耀眼太沉重,她手一抖,直接把戒指掉到了地板上。
“啊。”戒指在地上溜了小半圈,掉在男人脚边,她蹲身去捡。再起身时,头皮一紧,疼得她不得不把头凑回去,“什、什么东西?”
裴书临原先只觉得柔软发丝蹭过自己放在膝盖的手背,听见她痛呼才垂眼:“别动,头发缠表盘上了。”
他这块腕表是vca周年最新男款,没有玻璃表盘,以珠宝著称的品牌连外表盘都镶有几颗凸出的闪钻。
简皎月出门前被金蓉拉去做了一个盘发发型,此刻因为繁琐的夹子,导致头发也一起缠进表带里。
裴皎月伸手去弄,恰好碰到他微凉的手指,尴尬地缩回去:“我自己来!”
她声音不自知地有些大,裴书临手一愣,抿抿唇,索性把腕表从手上解开给她一个安全距离。
但简皎月高估了自己,她今天出门做过美甲,手上的长夹片让她动作并不方便。
越弄,反而让头发丝越缠进机械指针中,外面两颗钻石也被乱乱地缠紧。怪那两颗钻石太碍事。
裴书临蹙着眉望住眼前的女孩,她耐心还是不好,脾气也依旧倔。
这么复杂的发型也不知道是花了多长时间,及脚踝的长裙因她绷直上身倒是更显衬身材。
守在外面的服务人员进来换茶,看见桌边简皎月的诡异姿势和裴书临的表情:“……裴先生,简小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有剪刀吗?”
“麻烦取把金属锤。”
两人同时说出口,简皎月捂着挂在头发上的腕表往后退了一步,美眸难以置信地瞪大:“裴书临,你居然恨我恨到为了一块表就想敲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