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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敬启,致亲爱的阿坚(1 / 1)

旁边苏威紧握着拳头,不敢看杨坚从未有过的震怒神情倘若她能劝阻伽罗,或者将伽罗的异常告诉殿下,倘若她没被彭程干扰,自神幔下救回伽罗,倘若

然而不会有倘若,独孤伽罗走了,如她所猜测、担心的那样,只留下暴怒失望的杨坚。

她缓缓跪地,想说是属下失职,喉咙却是干涩,吐字艰难。

杨坚仿若未闻,赤红的双目盯着那袭披风,于震怒中寻到些许理智,哑声道“她走了多久”

姜琦惊恐之下,声音微微颤抖,“没有太久”

杨坚猛然收拳转身,大步出了客栈。

问都不必问了,独孤伽罗那样会隐藏,没在姜琦这里留下痕迹,即便问伙计她的去向,必定也是假的

客栈门口三匹健马犹自喘气,杨坚黑鹰般飞扑上马,不发一语,窜出街市。

裴矩不放心,叫苏威护送姜琦回去,当即追过去,纵马紧随。

镇子不大,骑马疾驰片刻,便已横穿。

杨坚在官道上疾驰,已是后晌,踏青完的人们陆续回家,三三两两的相伴同行。他的目光如同猎鹰,搜寻两侧可能留下的痕迹,没有一丝一毫的收获。回想伽罗可能逃往哪里,却是头绪纷乱。

她煞费苦心地去了铜石岭,必定是想在承寿寺脱身,会不会还去那里

杨坚纵马疾追,却终在一处岔路口驻足。

怎么可能再回铜石岭她考虑的那样周全,哪会想不到,在承寿寺突生变故后他会安排人手盯着她既然有意离开,就不可能自投罗网。

浑身的力气像是被陡然抽离,连同那股怒气也被风掠走。

杨坚松了缰绳,在健马缓缓止步后,茫然四顾。

青山碧水,红叶灼烧,目光所及,都是登高后笑语还家的人。

可他,欢欣而来,却只能孑然回去。

伸手入怀,触及温热的玉佩那是母后的遗物,当年佛寺救下伽罗时,落入她手中,后来又被他以故人已死的借口骗回来。原打算今日登高,将此玉佩送给她,以示决心,她却不告而别,突然离开,没留半点痕迹。

是因果循环吗他骗过她一次,所以今日,她也狠狠骗回来。

杨坚立在马上,看着红日一点点西倾。

郊野的风愈来愈冷,飒飒地卷起满地黄叶,飘入道旁的农田桑陌,水渠树林。

不远处裴矩驻马,瞧见那微微塌陷的脊背,不忍上去打搅。

跟随在杨坚身边十几年,他们是最可靠的君臣,也是最知己知彼的朋友。幼时顽劣桀骜的皇家骄子,在母后亡故、兄长被害后彻底转了性情,变得沉郁冷肃。

从独孤伽罗住进建章宫开始,杨坚眼底的寒冰才渐渐融化,性情稍稍回转会出神、会打趣、会护短、会带上温和笑意,甚至今日游山,还破天荒地在侍卫跟前一展射猎身手,恢复几许昔日的意气风发。

然而此刻,他孤身站在官道上,素来挺拔的脊背微微塌陷。

他远远看着,不敢搅扰,许久之后,才见马背上的人重拾缰绳。

墨色的衣袍被秋风翻起,杨坚骑马回身,缓缓行来,脸上除了沉肃,再无他物。

经过裴矩身边时,他才沉声道“铜石岭的事,你去处理。”

说罢,抖动缰绳,飞驰离去。

杨坚回到建章宫,已是暮色四合。

裴矩等人都还没回来,左右春坊的所有官员皆得休沐,唯有左右监门卫勤勤恳恳、尽忠职守。他神色端肃如旧,不见半点水波,骑马进去,直至宽敞的甬道将尽,才恍然回神,弃马步行,渐至建章宫外。

甬道两侧,侍女嬷嬷正在点灯笼,昏暗微弱,在暮色中没半分光亮。

他罔顾跪地行礼的众人,抬步进入里面,两侧偏殿里灯火通明,侍女忙着将几盆菊花搬往廊下,见了他,齐齐跪地。

杨坚盯着门扇紧掩的正殿,声音略微僵硬,“华裳呢”

“回禀殿下,华裳今日外出采买东西,尚未归来。”

当然是不回来了,杨坚自嘲,冷着脸动了动唇角。独孤伽罗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脱,华裳无足轻重,出去买东西时溜走,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那间正殿是伽罗日常起居所用,因从前有长命锁,便立了个小小的规矩没有她和华裳在,旁人不得轻易入内。

所以此刻门扇紧掩,也未掌灯。

杨坚步上台阶,推门入内,里头桌椅茶具整整齐齐,一如往常。

他也不必点灯,在暮色昏暗的屋中站了片刻,扫过屋中陈设,不见半点异常。甚至他先前命家令寺送来的那些首饰,也都完好无损的封在锦盒中,整整齐齐摆在博古架。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手指扫过桌案,像是残留她的气息。目光落在那金碧辉煌的灯架上,仿佛还能看到她盈盈立在旁边,灯火辉映下娇美如玉,偏头浅笑,递来一杯热茶。

脚边有东西在拱他,杨坚低头,看到那只叫阿白的拂秣狗蹲在那里,低低呜了一声。

杨坚躬身,伸掌去捉它,阿白比从前长大了不少,一只手几乎握不住,只能伸了双臂,将它捧起。柔软的白毛触手温暖,那双眼睛里最初的畏惧无辜尽数褪去,代之以机灵大胆,甚至还伸了舌头,他的手背。

像极了她的变化。

蓦然想起伽罗画的那副紫藤下阿白午睡的图画,杨坚转而入内,在她惯常读书作画所用的长案上,看到那副绢画。

案上笔墨纸砚和书籍都已不见,唯有那副图画显眼,于昏暗天光中,孤零零的压在镇纸下。

杨坚快步上前,将阿白丢在案上,看到镇纸下还有一封书信,墨山堂的松花信封,火漆封着,旁边是她秀气的蝇头小楷

殿下殿下亲启。

京城东南边, 胡汉杂居, 商铺林立。因各地往来的商人多就近居住, 贩卖南北各地珍藏奇货,生意颇为兴隆。平常虽少有高门贵女来挑选首饰衣裳, 却常有公候府中的买办往来,赶着马车,买走种种日用陈设的货物。

永平街起头的便是一家两层阁楼,里头专卖从北边贩来的皮毛, 门面宽敞,内里豪奢。

伽罗赶着天黑前, 夹杂在登高回城的人群里,从东边进城, 骑马行至此处, 瞧清了上头的牌匾,这才翻身下马。

这一带没有歌坊酒肆,商铺门关得早,伙计正在上门板。

见了伽罗, 那伙计便笑眯眯的招呼,“这位姑娘, 店里已打烊啦, 您明儿再来”

“我找你们东家。”伽罗递上一枚商徽。

旁边大伙计接过来一瞧,脸上顿时笑开了花, “原来是贵客,您请进, 请进。”哈着腰请伽罗进门,让旁的人继续上门板,却带着伽罗穿过后头的门洞,进了店后面的院落。这院子颇为杂乱,四面皆是房屋,应是当了库房和伙计住处,院里也堆着不少箱子。

穿过后头的绿漆门扇,眼前豁然一亮,满目森森翠竹掩映下,两层的阁楼雕饰精美,旁边还有个水池,临水建了戏台,颇为宽敞。院里灯火通明,几名仆妇正往屋里搬水,那伙计叫住其中一名,“杨姑姑呢”

“在里面呢。”那仆妇当即进去,请出个四十余岁的妇人来。

那妇人满身绫罗,长得也富态,匆匆出来,一眼就瞧见了伽罗。

那伙计忙道“杨姑姑,这位姑娘要找东家,手里拿着这个。”说着,递上商徽。

杨姑姑接过,瞧了一眼,当即道“姑娘里面请”说着,挥退仆妇伙计,陪着伽罗进了那阁楼。里头亮如白昼,伽罗一眼就瞧见了满面焦急,来回踱步的谭氏,和旁边同样焦急的华裳。

“外祖母华裳”她一把掀开帷帽,长长松了口气。

谭氏满脸焦急霎时转为欣喜,同华裳一道迎过来,“伽罗你不是快快,先喝口水。”她自将桌上的热茶递给伽罗,“承寿寺那边的事儿报过来,真是吓死我了”

伽罗喝了半杯茶,莞尔一笑,“我也没想到会有那变故,醒来的时候在一处客栈,旁边还有姜相的孙女姜琦,也不知里头有什么缘故。好在平安无事,不敢再回承寿寺去,买了马换了衣裳回城,打听了好几回才找到这里。”

“那位呢没察觉吧”谭氏不放心。

伽罗笑容微收,“他找不到这里。”

路是她选的,再谈遗憾留恋也无济于事,伽罗竭力抛开那些念头,道“晌午时吃的不多,走了那么远的路,又受惊又骑马,进城后又打探了半天,外祖母我饿了。”

谭氏一笑,当即请杨姑姑安排,张罗了晚饭。

饭毕,夜色渐深,伽罗满身疲惫,早早便去沐浴。

浸入温暖的热水中,满身疲惫为之一松,这才觉得整日劳顿,骨头架子都要散了似的。伽罗阖目出神,华裳也不打搅,默然给她沐发擦洗,而后拿了干燥柔软的毛巾,一点点擦去头发上的水珠,几遍过后,湿漉漉的头发便渐渐干了些。

伽罗浑身舒泰,脑海里念头杂乱,忽然叹息了一声。

华裳动作微顿,“姑娘怎么了”

“华裳”伽罗侧头,柔顺乌亮的头发滑落在桶外,“建章宫里,都收拾好了吧”

华裳颔首,温声道“姑娘放心。那幅画和信都放在了案上,没有旁的东西挡着,很显眼。”

“那就好。”伽罗重新阖上眼睛。

杨坚此时应当回建章宫了,他会不会震怒看到那封信后,能不能消些气她不知道,也顾不到那么多了。既然不告而别,就是打着切断过往的念头,今日踏出建章宫,那座建章宫就彻底跟她没关系了,甚至杨坚,都很难再有交集。

不管他会否震怒,假以时日,终会渐渐平息。毕竟,她跟杨坚的缘分,唯有建章宫的这数月而已。待怒气平息,他总能将精力放在朝政上,父子齐心,安稳江山天下,再慢慢淡忘她这个曾闯入建章宫的不速之客亦或者记得毕竟那长命锁的财富珍宝,都已托付给了他。

只是表哥那里,她做得太理亏了。

“给表哥的那封信,托付好了吗”伽罗声音中尽是疲惫。

华裳道“已经找了人,一个月后,送到杜家去。”

伽罗颔首,没再言语。

华裳默了片刻,到底没忍住,道“姑娘跟殿下殿下的事,姑娘自有考量,不必我多嘴。但虞将军那里姑娘自从进了建章宫,他就竭力照拂,这样不辞而别,恐怕真是要令人伤心,也担心姑娘的处境。不如早些送信给他,好叫他安心”

“没有办法。”伽罗叹息,“我这一走,殿下必定会找表哥逼问下落。若是我道别过了,告诉他去处,你让他说,还是不说”

说了,就是对不起她。

不说,则是有负殿下。

她已经骗了杨坚,总不能再将虞世基推入两难的境地。

只是杨坚万般念头梳理不清,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梦里像是又回到了别苑外的满目流萤,倏而又是铜石岭的遥远背影,芜杂凌乱。

昭文殿里,杨坚对着那封信枯坐到了黎明。

榻边的烛火已经微弱,层层蜡泪堆叠,轻晃将熄。推窗望外,秋日晨风冷冽,卷着细针一般扑入脖颈领口,冰凉入骨。整个建章宫都还在沉睡,昭文殿里静寂无声,唯有门外值守的侍卫精神抖擞,脸上冻得通红。

天边已然泛起鱼肚白,深秋木叶凋零,隔着树杈望向远处,只能看到层叠的屋檐。

杨坚肃容沉默,在窗边站了半天,回身到桌畔,重新拾起那封信。

娟秀整齐的蝇头小楷,雅致的松花信笺,翻来覆去,已看了不下十遍,他几乎能一字一句地背诵出来。

信的内容并不长,先是为突然不告而别致歉,并没多少诚意。而后提起那枚长命锁,希望他将来能成为明君,不辜负典籍宝藏。之后谢他半年来的照拂帮助,尤其独孤信的事,她铭感于心,相信以殿下的心胸,不会为难他。再往后,则托付了那只拂秣狗,请他将阿白和绢画转交乐平公主。

信的末尾,笔迹略显沉重滞涩,想必她写的时候也是心绪起伏。

她说,那夜的满目流萤,是她所见最美的风景。但泡影易碎,风霜之下难得长久,逆风执炬更易烧手,所以慎重思量后,决定离开。辜负盛情美意,请杨坚见谅。愿他能与杨忠父子同心,再无嫌隙,拨乱反正,还百姓以清平盛世,恩泽广被。

她的信笺十分整洁,没半点涂抹痕迹,若非文采斐然,绝难一气呵成。恐怕是拟了稿子,再誊抄过来。不知那滞涩笔迹时,是何种心情

杨坚通篇看过,将那句逆风执炬更易烧手的话品咂。

所翻阅过的典籍兵书中均没见过这样的话,虽意思明白,却不知出处缘故,想必同那泡影一样,是出自佛经。

生气吗当然是的她将他骗得团团转,骗他去铜石岭登高,给她逃跑铺路,当着众人的面不告而别,只留下这封信,不痛不痒。昔年的阴霾不算,自回京入主建章宫,除了梁睿偶尔放肆,京城上下,还没人敢对他这般大胆欺瞒他也从未像昨日那样,盛怒之下理智尽失,疯了似的追出去,却只能孑然立在夕阳官道上,全无平常端贵殿下的模样。

换了旁人,早已重罪处置

但独孤伽罗

最后那段父子同心、再无嫌隙的话虽写得简略,却能透露她离开的真实意图。

杨坚阴沉着脸,将信笺重新装入封套中,走向旁边的檀木柜,从中取出个铜铸的匣子,将信抚平放进去,拿长命锁压住,而后阖上,重归其位。

目光一偏,看到那只盈盈欲飞的蝴蝶,被透窗而入的风吹动。

他劈手取过,冷然瞪了半天,终究没扔,塞进柜中,一道锁住。

惯用的漆黑长剑就在门边架上,杨坚抓入掌中,走至殿外,迎风练剑。

满腔愤懑都随长剑喷薄而出,门前一方奇石,经历了无数次剑气侵袭,终于在这个清冷寒肃的早晨,拦腰斩断,轰然倒塌。后面值夜的侍卫见了心惊,微不可察地往后面挪步,躲过肃杀凌厉的剑气。

门前被扫荡得满目狼藉,杨坚胸臆中的闷气,随着铮然没入青石板中的长剑,稍稍消解。他冷着脸回屋,如常盥洗用饭,再去上朝。

朝堂上倒颇平静,许是昨日百官登高心绪甚佳,也没拿琐事来烦杨忠。

梁睿破天荒的告了假,说是昨日登高受寒,需静养两日。

他那里没动静,杨忠也难得清静,散朝后自去歇息,杨坚自回建章宫。

到得嘉德殿外,瞧见那位精通佛典的宾客,终究没忍住,冷着脸问逆风执炬是何典故。那宾客面露诧异,却还是恭敬回答,说这是出自四十二章经,原话是“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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