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指望把孙女送进建章宫当皇后,当然想要孙女完好无损的回去,这事必成,神不知鬼不觉。可现在这么一闹”宇文述面露不满,又不好对蒙青发脾气,只重重叹息。
李昺就势道“岳父是怕皇上知道此事”
宇文述不语,宇文基道“那对父子多精明,多会收买人心裴绮在他眼皮子底下丢了,哪会不知道缘由,为安抚姜家,说不定就能给她个建章宫的位分。姜家得了便宜,这事儿又张扬开,他不能徇私做手脚,只会下狠手。裴绮反倒成了烫手山芋,杀也不是,还也不甘心到了那时候,你让父亲怎么办”
李昺恍然。
既然摸清了这对父子的态度,知道他们暂时不愿与杨坚鱼死网破,后面就好办了。
李昺踱步过去,将裴绮瞧了瞧,又将伽罗端详片刻,忽然道“岳父说得没错,这姑娘应当是那晚陪着皇上赏灯,后来又到蓬莱春的那位。当时我落在二哥后面,隔着面纱看到了些面容,是她”
他语气笃定,加之伽罗身形确实相符,宇文述眉头皱得更深。
“查了十几天没半点消息,原来杨坚看上的是她”
李昺颔首,忽然向蒙青道“咱们捉了裴绮,可曾露出踪迹”
蒙青正为宇文述陡然转变的态度稍觉忐忑,闻言便道“放心我的人下手快,又做得隐蔽,他们跟不过来不可能查到相爷这里。”
“那就更糟了”李昺猛然拍腿,脸色骤变。
正在沉思的宇文述不由抬头,“什么糟了”
“咱们捉了裴绮和皇上看中的女人,皇上必定会派人追”他看向蒙青,“皇上登山,必定带了侍卫”
蒙青固然勇猛,心思终究不及他们做官的细腻周全,闻言也有点慌了,“带了十来个侍卫,都是好手。”
李昺倒吸口凉气,“皇上那种人,既然肯带着这姑娘赏花灯,必定是放在心上。如今她丢了,怎会不急蒙教主做事隐蔽,皇上的人找不到踪迹,必定会将承寿寺翻个底朝天。寺里找不到,就会翻铜石岭今日丢了的还有姜瞻的孙女,他会借此大张旗鼓,调了禁军过去搜查也说不定。蒙教主方才说,裴蕴父子可能察觉了铜矿的事”
他说到这里,顿住声音,只看着宇文述。
宇文述脸色陡变。
裴蕴父子能调动的力量有限,查不到他私采铜矿的事,但倘若杨坚真调了军队过去,私矿的事就绝对瞒不住那位皇上的冷厉铁腕,宇文述如今是越来越清楚了。
宇文基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神情陡然一紧。
蒙青站在旁边,目瞪口呆。他只顾着奉命行事,给宇文述悄无声息的捉人,却全然没想到后续的事按他的计划,裴绮失踪后,宇文述毕竟只是个宰相,即便着急,也未必能为孙女翻出多大的风浪。
但若是戳了杨坚的老虎鼻子
石室内气氛霎时凝滞。
李昺面色沉重,思量片刻,才试探着道“大哥的事,除了威胁姜瞻,咱们还能想想旁的办法。岳父的实权还在手里,京城北边的兵马也没归服,太上皇和皇上未必敢在此时撕破脸,立刻处决了大哥”
宇文述眉目一沉,向李昺压过来,“所以”
“岳父可将这两人抛出去,引开视线。若怕铜矿的事泄露,咱们尽快疏散了那些人就是,不能在这节骨眼徒生事端。至于大哥的事,姜瞻这里行不通,岳父不如修书给锦州,再往北边做些安排北边若有异动,太上皇必定紧张,他还没将禁军全数收服,京城周边的守军不敢动,说不定会调蒙旭手里的人,届时虎阳关有了空子,咱们更能相机行事。”
宇文述沉吟不语。
对于这个女婿,他并不是很满意。
京城荟萃天下英才,李昺固然有才华,却也没到惊艳独绝的地步,若不是宇文兰珠瞧上了他那张脸,念叨折腾了将近两年,非他不嫁,宇文述是绝不肯点头把女儿嫁给李昺的。
但木已成舟,既然收了这女婿,李昺又有往上爬的野心,宇文述当然也愿意点拨。
上回户部的事算是个疏忽意外,更令宇文述不满。
但不可否认的是,李昺有时候确实也有点脑子。
至少这建议,听起来虽稚嫩粗浅,再斟酌筹谋下,也许会有用处。
但要他平白放了裴绮,确实太憋屈
宇文述沉吟,脸色越来越难看。若在平常,他倒不太怵,偏偏蒙青这回昏了头,不止当着杨坚的面捉走裴绮,还好死不死的将动手地点选在了铜石岭,那可是把贼往窝里引,蠢透了
原想着随手捉来裴绮,多个筹码,哪知蒙青会弄巧成拙
倘若扣着两人不放,事情闹成这样,恐怕会招来杨坚和姜瞻的疯狂反扑,得不偿失。倘若放了,杨坚纵然会发现铜石岭的端倪,但既然两女得救,终究不会逼得太紧,可给他喘息之机。
宇文述黑着脸,将裴绮和伽罗盯了半天,最终指着伽罗冷声道“记住这张脸,查明身份,将来有用处。至于这两个人把人放出去,尽快引开皇上,铜石岭那里连夜善后”
宇文基应命,将伽罗的长相牢牢刻在了脑海。
蒙青胆战心惊的送走强压怒意的宇文述,当即派人将裴绮和伽罗带下山,扔在附近镇子的客栈里,给嗅了解药,等她们自己醒来。
而后写了报信布条绑在箭尾,飞赴铜石岭。
铜石岭, 杨坚脸色铁青。
听到岳华的呼哨示警时, 他正跟姜瞻说话, 因为离得太远,听得不太清楚。遂暂时住口, 侧耳细听,秋风中便送来更为绵长响亮的示警呼哨。这呼哨都是侍卫们约定过的,各有含义,杨坚闻之大惊, 当即起身往承寿寺的方向瞧过去。
杨素已然匆匆过来,“殿下, 怕是独孤姑娘她们”
杨坚不待他说完,便已飞身上马, 率领侍卫匆匆赶过去。
到得寺外, 碰上裴蕴和裴绮身边的仆妇,才知伽罗和裴绮双双被人捉走。
杨坚大怒,当即命侍卫搜山,等姜瞻父子等人赶过来时, 又用他们的人手,将这座承寿寺翻得底朝天。
然而, 一无所获。
随后, 岳华和刘铮先后回来跪地请罪,说当时情势紧急, 他们虽捉住了可疑的人,但未能找到伽罗和裴绮的行踪。以他们的本事, 一旦看到动静追过去,就不会轻易将人跟丢,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声东击西,拿幌子引开他们之后,才趁着间隙暗中逃脱
这座承寿寺中,必定另有隐秘通道
岳华对此格外懊恼。
她直到捉住那幌子,没瞧见伽罗,才反应过来当时可能有诈,稍一回想,便想起了那“被风吹动”的神幔。匆匆回去一瞧,果然座下是空的,地上落了极细的一层尘土,被蹭得乱七八糟,显然是有人躲藏。
岳华向来心细,若换了平常,在追出去之前,必定会躬身随手查那神幔。可当时裴蕴乍然出现,扰乱她的心神,加之伽罗举止奇怪,乍然变故之下,难免稍有疏忽,瞧着门扇的动静,便不假思索的追出去,错失良机。
众目睽睽之下,岳华并没刻意提起伽罗今日的异状,只将当时情形说了一遍。
杨坚冷厉的目光随即落向裴蕴,问他今日为何来承寿寺。
裴蕴受了无妄之灾,哪敢隐瞒自惹嫌疑,当即跪地禀明,说他从前听过关于私矿的事,猜想那应当与宇文家有关,只是一切尚且是疑影,所以借着登高上香的机会,过来瞧瞧。
那会儿也不是深刨这些的好时机,杨坚谅裴蕴也不敢再耍花招,暂且放过,刑讯那几个幌子。
他手段狠辣,盛怒之下更是没了顾忌,对方很快松口,说他们只知道奉命行事,旁的却一概不知跟先前在京郊别苑刺杀他的月神教的人,如出一辙。
杨坚随即命侍卫将寺中所有人都召集出来,详细盘问搜查。
末了,还真有僧人熬不过,说寺中有条密道,可直接通往远处。
便在此时,远处有飞箭射来,说两人就在镇上客栈。
杨坚铁青着脸,将那布条给姜瞻父子看过,因恐有诈,稍加商议,留了姜瞻父子和侍卫守在那里,循着密道搜查,只带身手最出众的杨素和岳华随行,直扑小镇。
伽罗醒来时,脑袋隐隐作痛。
她睁开眼睛茫然四顾,入目的是青色帐顶,像是个床榻的模样。脖子后面仿佛还有些痛,她茫然躺了片刻,才想起铜石岭、想起承寿寺、想起那突然出手的恶僧,后面的事一片空白,没有半分印象。
伽罗猛然坐起身,打量周围,瞧见简单的桌椅茶具,应当是哪里的房间。
往身侧一瞧,裴绮竟然就在身畔,大抵是被她猛然坐起的动作惊醒,也一脸茫然的躺在那里。两人面面相觑,好半天才算是清醒了些,快步下了床榻,从敞开的窗户瞧出去,看到外面的街市商铺,再过去开门,外头也没旁人,只有伙计拎着一桶水,匆匆走过。
“这是”裴绮瞧着伽罗。
伽罗也瞧着她,“怎么回事”
两人都没有头绪,再将这屋子打量一番,瞧见桌上的茶盘下压了一段布条,过去一瞧,上面写着爬般的四个字等人来接。
所以是她们被人劫走,又被人救了吗
至少此刻,客栈里安稳平静,街市上生意如旧,半点不像有圈套设伏的样子。
伽罗缓了片刻,虽闹不清其中原委,却还惦记着离开的事。那布条上说等人来接,必定指的是杨坚和姜家,倘若真被接回去,要再脱身,难免平白生事,她往四面瞧了瞧,看到后面有马厩,街前有成衣铺。
她不再耽搁,将那袭披风解下,向裴绮道“姜姐姐,就此别过。”
裴绮微愕,“别过”
“倘若殿下驾临,烦劳姜姐姐转告,我这里一切无恙,无需挂怀。”伽罗快步走至门边,见外面并无异常,回头向裴绮微微一笑,“姜姐姐保重”
说罢,快步出了客栈,往对面成衣铺随便买了件不起眼的外裳披风和帷帽,随后跑到客栈,丢下外祖母先前给她的银票,挑了匹马,便从后门骑马走了。
裴绮依旧满头雾水,兴许是药效让脑袋不太灵光,脑海里依旧是方才那颇惑人的笑容。茫然瞧着伽罗跑来跑去,直至一人一骑的影子消失,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
独孤伽罗这是要走了
悄无声息的走,不愿让皇上知道
屋里空落落的只剩她独自坐着,方才有伽罗在身旁,还不觉得怎样,此刻回想,记忆的前一刻还是袅袅佛香,慈和方丈,下一刻便突然跳到了这奇怪的地方。中间那片空白时发生了什么
裴绮越想越是后怕,捏紧了那布条,再无暇顾及伽罗,只盼着父兄尽快来救。
伽罗既是逃跑,也没那么多讲究,方才怕裴绮记住那衣裳披风,不慎告诉杨坚,所以抱在怀里没穿。等离客栈远了,才找个僻静的地方,将稍显宽大的衣裳套在外面,裹了那烟青色的披风,将长长的帷帽戴着,瞧着没什么地方能露破绽,这才放宽心,问明官道的方向,骑马出了镇子。
才出了镇子没多久,迎面便见三匹健马如虎狼奔腾而来,为首的人墨色衣袍,身姿挺拔,不是杨坚是谁他的身后跟着杨素和岳华,各自衣袍猎猎,不过一眨眼功夫,便如飞掠过身旁,绝尘而去。
伽罗忍不住回头瞧着杨坚的背影,等他们远了,夹动马腹,疾驰向京城的方向。
杨坚到客栈之后会如何愤怒,失望她不敢想象。
但为了杨坚,为了父亲和外祖母,也为她自己,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鼻中酸涩极了,眼眶中有温热的眼泪溢出,伽罗竭力不去想这场错过的结局,死死咬住唇瓣。
客栈内,裴绮惶恐不安的坐了许久,终于听到街市上传来蹄声,仓皇跑到窗边,便见杨坚带着两人纵马而来,直奔这家客栈。
她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下,快步迎过去,在楼梯口跟杨坚相遇。
“拜见”她话未说完,杨坚已然越过她,抬步进了敞开的屋门。
里头不见半个人影,唯有那银杏色的披风堆在桌上。
他心中一紧,厉声道“伽罗呢”
“独孤姑娘走了。”裴绮匆忙跟进来,触到杨坚冷硬含怒的目光,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半步,放低声音,“我醒来的时候,她跟我一道在这里,没半点损伤。她让我转告殿下,她那里一切无恙,无需挂怀。”说罢,才发现杨坚脸色沉郁得可怕,那双眼睛里如同渐渐凝结寒冰,一步步逼近她。
“你说,她走了”
裴绮固然听过杨坚冷厉之名,却从未见过他这样铁青的脸色,不由再退半步,“是她自己走的。去对面买了衣裳,到后面买了马”
“她去了哪里”杨坚陡然厉声打断。
铁青的脸色,锋锐的眼神,那双眼睛里隐隐有赤红的血丝浮现,握着铁扇的手上青筋微突,神情十分骇人。
裴绮一惊,心里咚咚狂跳起来,“她没说。”
“买的什么衣服”
“在包裹里,没看见。”裴绮惊魂还未定,被吓得不轻,脸色都变了。
屋里静得骇人。杨坚盯着桌上那件披风,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满怀担忧的疾驰过来接她,却彻底扑空,连个人影也没见到。
她走了,除了裴绮转述的那句话,再没留下半点东西
她是不是早就想离开从父皇突然驾临南熏殿的那天开始南熏殿里的避而不见,昭文殿中的郑重托付,清思园里的疏离闪避,谭氏的提前离开她特意挑铜石岭来登高,执意去承寿寺进香,是不是都在为离开而铺垫可当中为何还会牵扯月神教,为何还有裴绮会被劫走
种种疑惑、恼怒铺天盖地的卷过来,令素来冷静的杨坚几乎凌乱。
她走得太过突然,又仿佛早有预谋,她竟然没有半点留恋
那座建章宫,还有他,就让她如此难以忍受,要如此仓促地离开甚至连一句道别都没有,突兀又隐蔽的离开而他,扛着父皇那里的所有重压,屈意满足她的所有要求,当着姜瞻父子的面表明态度,最终,却是要从裴绮的口中,得知她离开的消息
她确实聪慧灵透,聪慧得连他都被轻易瞒过,被骗得团团转
脑袋里几乎要爆炸,曾有过的丝丝缕缕的预感,猛然涌入脑海。种种担忧、恼恨、郁愤皆化作怒火,几欲喷薄而出。
杨坚蓦然低吼一声,挥拳重重击在桌上。
松木做成的桌面在他拳下应声而碎,木屑纷飞,茶壶瓷杯掉落,碎裂在地。
殷红的血顺着手背缓缓流下,裴绮怔怔瞧着满目赤红、形如煞神的男人,几乎忘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