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击起千层浪,李琦苦思着谁在背后推他在火上烘烤。那数家要建剧院的跑不了嫌疑,变法派里说不定也有人在下绊子,火爆的戏院和窑厂让人上了心,想逼他拿出更多利润多养些人。至于司马光那边,说不定是有人故意要阻止强迁使出的狠计,一旦给了迁移之人希望,再想强迫就难了。
李琦在房中慢慢踱着步,各种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似乎他要接手雇工一事已在敲定细节。赵项到此时还未来传召,此事毕竟只是谣传,他又不好巴巴的去见皇帝辩白一番,即便要说也是去跟面临裁汰的兵士解释,去跟满城议论纷纷的百姓士子解释,想起来还真是头疼万分。
“大郎,坏事哩!坏事哩!”小乙气喘吁吁的跑进来。
李琦皱眉道,“何事慌张,可是宫里来人了?”
小乙喘了口粗气道,“高大官、马全等打杀了人,被开封府拿了去!”
李琦闻言脸一白,好端端的怎么会出手伤人?高内侍除了爱财一点还算小心谨慎,马全也不是没脑子的,这事怎么想都有问题。
“你细细说,究竟为何事起了争执?”李琦坐下道,事情已经发生了,这时就该沉住气,问清始末。
“西城那边有人在场院里摆了戏摊,学俺们的样子收费唱戏,词曲都是抄袭的,高大官不愤,带着马全等人找了去,一番争执就打了起来。”小乙忙把话说清,又把前后经过细讲了一遍。
“对方如何?”听到自己一方没大碍,李琦又问道。
“死了两人,伤了七八人。”小乙心虚道,“死者被家小抬到了府衙前。”
李琦揉揉头,这下麻烦大了。戏曲演了这么久,他早预感到会有人模仿,私下里茶楼酒铺和烟花巷陌会唱几句的人可不少。他本没打算把戏曲藏着掖着,传出去才是他的本意。忘记跟高内侍和手下交代此事,眼下众人把戏曲看成了自家产业,这一番打斗惹出了人命,事情绝对无法善了。
拿了些钱钞,李琦唤上两个保镖,和小乙一起向开封府衙赶去。
事情不复杂,开封府衙不用细查,一问就搞清了缘由,二话不说先把高内侍和马全等人收了监。李琦赶来时推官和文吏一个个拉长着脸,人也不让见,只说他纵容手下闹市行凶,回家老实等候传唤。
李琦碰一鼻子灰,想来这是上回教训小吏惹来的后患。开封府尹是亲王挂名,不理正事的,他想着再去找少尹,又考虑府中的小吏都是一体,自己找来找去搞不好得罪更多,受苦的还是高内侍、马全等人。
拿出钱钞,吩咐小乙去换些碎银,先去牢中打点一番,再给死伤者家里送些,他想着心事先回了家中。
事情闹起来,高内侍很快被提回宫中,一顿板子差点打死,关入内府班院等待处理,这还是他平日打点不错,掌院的内侍官手下留了情面。御史自不用说,这次可逮到毫无风险的踩踏对象,落笔如刀的全力开了火。
李琦本做好了打算,这次拼着降职罚银先把事安抚住,换下高内侍、马全几人的性命,以后找机会慢慢从发配的地方捞回。这节骨眼他不敢找人帮忙,如此多的眼睛盯着他一言一行,私下去见相公求情只会更糟。
京城中众议纷纭,庄子上的雇工却义愤填膺,认为高内侍等人打的对,偷师学艺,闹市牟利,根本是强盗行为。去年那巨额的保密契约又为李琦的态度做了无形的背书,何况戏院收入关系到学堂的童子。吵闹间李家的雇工全部团结了起来,一致要到开封府辩个分明。李琦再三压制下,众人才保持了克制,数万人的不平却遮掩不住,迅速传到城里。汴京城的士子、百姓对此事的看法渐渐分了两派,一曰闹市杀人有罪,一曰盗窃技艺该杀,吵的满京师乱哄哄一片。最后那批待裁汰的兵士也掺杂进来,毫无理由的强烈支持李琦。
御史的攻击渐渐变了味,去年保密契约一事本来被李琦糊弄过去,眼下朝野非议一片,原本开封府要追究李琦纵容手下闹事行凶也变成了蓄意良久,迫害百姓。帽子扣下来,李琦这驸马的身份可顶不住,本想着认罪息事宁人的他干脆来个一概不认,咬死对方偷师学艺,闹市牟利。
事情演变成如此模样李琦也未曾想到,这时候他可不敢退了,去年腊月初朝廷便增失入死罪法。他要一认,高内侍和马全少不了一个菜市口问斩,他也得戴罪远窜边州,驸马啥得彻底玩完,弄不好还要被御史整出屎来。
就算太皇太后和赵项肯保全他,这一旦开了偷窃技艺无罪的口子,窑厂很快就会被恶狼般的豪门扑上来撕碎后吞噬干净。戏曲的前景同样暗淡,各处勾栏瓦肆摆摊唱戏,乌烟瘴气下,自甘堕落想也不远了,他一心想如欧洲的歌剧那样发展,把戏曲放到高雅之堂的打算也就彻底的付之东流。
忐忑不安中李琦等着朝堂的决断,这次死了人,御史又是火力全开、异常勇猛,他到底该论何罪并不需要他来辩白、裁决,只能无力、无奈的等待,让他恨不得破口大骂,都是群什么玩意,不扣帽子会死么?
言辞攻击越演越烈,帽子扣的越来越吓人时,王大牛坐不住了。朝堂上一顿言辞犀利的反驳,这次恰恰相反,他仿佛捍卫传统,捍卫技艺的保守派,冲着叫嚷公开戏曲、废除保密契约、打倒李琦再踩一万脚的朝臣们狂喷口水,一直没找到方向的变法一派这下找到了大旗,保持沉默的这一方御史和朝臣旗帜鲜明的站到了李琦一边。
赵项没想到会成这样,虽然他也隐隐觉得不对,这次针对李琦的弹劾似乎许多人踩过了线,已经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矛头直指向主导变法的王安石而去。
熙宁三年的大朝会便在吵成一团乱麻和赵项的怒气中不了了之。变法派华丽的变身保守派,而一直主张固守的保守派却激进的不行,甚至有人提出正是这种恶意的保密、约束、私藏禁锢了技艺的传播和创新,要求大宋所有的工坊都把配方、秘密公开或是交予朝廷保管。
原本一直和变法派不对付的豪门和勋贵这次抛弃了保守派,纷纷赞扬以王大牛为首的捍卫者,至于那位拎不清的大言御史,没几天就被人泼了满院牛粪。
得知这一突然变化的李琦对王大牛雪中送炭、仗义执言的行为深感谢意,更对两派华丽的转换摸不着头脑。眼下能弄明白的,他被妥妥的打上了变法派的标签,而且针对他的弹劾没有任何危险。做为驸马,他没有丝毫还嘴的机会和资格,一旦从他这里打开口子,王大牛的日子就不妙了。
案情就这般陷入了泥潭,不管王安石愿不愿意,他都只能咬牙坚持。说起来这是第二次因为李琦中枪,其实他也不算冤枉,去年因为他的一件弹劾闹了很久也是如这般纠结不清。
事情是这样,有位少年得到一只善斗的鹌鹑,朋友向他讨要,他不给,朋友仗着与少年平时关系亲昵就拿走了鹌鹑,少年追上去把朋友杀了。开封府判决这位少年当处死刑。
王安石反驳说:“物主不肯把鹌鹑相送,而其私自拿取,按照宋律,不告而强取乃是盗窃。少年追上将其杀死,乃追捕盗贼,应当不以追究。”于是弹劾开封府量刑有误。
开封府官吏不服,赵项把此事交予审刑院、大理寺再审,审刑院、大理寺一致认为开封府判决正确,反弹劾王安石断事不明。不用说,朝堂上口水乱飘,一阵混战后赵项实在头疼,下诏免于追究王安石这次弹劾错误,让他到开封府少尹门前谢罪。
这一下把倔强的王安石彻底惹毛了,他强硬的坚称自己无错,一下子惹的另一方御史一蹦三丈高,差点没气死几个。口水仗继续升级,用李琦的说法,小步枪换成了机关枪,哒哒哒的打的硝烟弥漫。赵项整个杯具了,脖子一缩做了乌龟,干脆把所有的弹劾奏章全部束之高阁,眼不见心不烦,事情就这么拖过年,拖了个不了了之。
这件案子去年在京城里议论纷纷,李琦忙着接收人员和大搞建设,倒没有细想。站在后世人的立场上,他也认为那杀人少年有罪,王大牛断事不明。如今应景儿两人成了一条绳上的难兄难弟,他才真正体会到王大牛的不同。入室强取本就是盗贼行为,按照后世某些国家的标准,非请擅入家宅,杀了白杀,没想到王大牛还有这么尊重私权的观念。
“风可入,雨可入,帝王非请莫入。”李琦默默念叨了一句,两件事其实根本的核心在于对私权的认知。高内侍和马全等人坚定的认为对方偷师,在家里、街上随意哼唱无所谓,公开收费表演就是触犯了李琦、梨园子弟和李家所有雇工的利益,只打死两个,还算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