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来人不须多问,只瞧那身飞鱼锦袍,便已知其身份,再听钱谦开口叫他爹,就更无怀疑了。
原来这便是当今的天子近臣,锦衣卫指挥使——钱彬。
秦霄不由自主便想起那夜弋江游船中,李百户临死之际郑重交托,叫他务必传信要找的便是这位指挥使大人。
世间传言,都说他秉性刚正,处事公允,不似前几任那般暴戾无法,如今看来,果真不错。
只是当初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趟这浑水,现下又惹上了东厂,便愈加不好提了。
两名校尉应了声,将衣物丢还给秦霄,其中一人顺手朝里面指了指:“进去吧。”
秦霄提了裤子,将外袍粗粗穿好,虽觉此刻衣衫不整,未免失礼,仍旧拱手敬道:“多谢大人。”
钱彬并没说话,上下打量他几眼,微微点头,便转过身去。
秦霄也不多言,收了礼数,将衣裤穿理好,自提着考篮,走入贡院“龙门”。
场间的数千举子也不再做声,继续依排号先后上前受检,鱼贯入场,秩序井然。
钱谦神色间带着几分不甘,凑上去叫了声:“爹。”
“你与那人有过节?”钱彬低声问。
“岂止,这小子仗着多识两个字,便满口花言巧语,一肚子坑蒙拐骗,可不是个好东西。”
“他不是好东西,可比得上你胡闹么?”
钱谦一愣,随即涎着脸问:“啊,爹……爹何出此言?”
钱彬眉眼一凛:“作孽的畜生!每日里不务正业,尽在那五芳楼消磨,为一个□□神魂颠倒,瞧你那点出息!她写首藏头诗,就是不愿见你的意思,你可倒好,傻颠颠地拿去问人,回头碰了壁,居然还去纠缠人家,又叫东厂的人堵个正着,咱们锦衣卫的脸都叫你这畜生丢尽了!”
“……”
钱谦甚是不服气,但见父亲满面怒容,只得垂下头,咂着嘴不言语了。
“与你说过多少次了,咱们锦衣卫是天子亲军,不光要防东厂那帮阉贼,朝中上下还不知有多少双眼前盯着你爹,平日里无风都要掀起三尺浪来,你却还要无事生非,人蠢到这般样子,居然还有面目四处招摇,当真嫌过得太舒坦么?”
钱彬越说越怒,声音渐响,但看旁边眼目众多也不便深责,当下袍袖一甩,低声叱道:“从今日起不许你再去五芳楼,好生在这里当值,闲了便去多陪陪你媳妇,若再敢胡闹,你可仔细!”
钱谦翻着眼皮却不敢抗辩,唯唯应声,自带了两个校尉到别处巡视去了。
……
秦霄随着众人入了门,绕过明远楼,由监试官引着径至东院,便见号房纵横相间,阡陌如巷,一眼无尽,约有数千间,与乡试时大同小异。
每间房头上都以《千字文》编序,写着“宇”、“洪”、“辰”等字样。
监试官员命众人依序上前掣签定座,文吏在旁登记入簿。
秦霄拈出签来一瞧,抽的竟是“盈”字十七号,倒也不如何在意,待录号之后,由院兵领着到自己的号房中坐好,再核对劵票考凭无误,便关门落锁。
秦霄搁下东西,点起配发的蜡烛,竖在那张姑且算是书案的旧木板上,觉得身上并不算冷,便没去生火盆,吁口气坐了下来。
此时离天亮尚早,透过门上的小窗,只见外面一片漆黑,瞧不见有几点星。
四下里看看,这号间宽不过数尺,长不盈丈,似比乡试时还略窄些。
外面人声嘈杂,排在后头的举子陆续进场,掣号进房,有的还没入坐就开始怨声不断,南腔北调,此起彼伏,但很快就被院兵的喝骂声压了下去。
不管是官宦子弟,家世显赫,还是平民百姓,清贫如洗,此刻都将一视同仁,莫有例外者。
咫尺囹圄,禁不住满腹襟抱,雄心壮志,今日陋室逼仄,为的便是明日锦袍加身,登堂入室。
他挑唇笑笑,索性吹熄了蜡烛,盘膝坐好,将夏以真所授的吐纳法门运行两次,神清气明,身子也暖了许多,渐渐觉得外面的声响也不那般聒噪了,又过一会儿,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待醒来时,天色已明,贡院中早已安静了下来,想是所有应试者都已入场坐好。
辰时许,今科第一场考题当众启封,总裁会同其他考官亲自监督匠工刻版,即时按本场考生人数墨印,至午后方始完毕,随即分发。
秦霄听到门扇叩响,便起身将递进的考题和试纸接过来,才刚取开,扑面便是一股清新的墨香,再看那纸上还有礼部的印信,心说这会试果真是正肃无比。
随即铺开纸卷,一边研墨,一边审题沉思,须臾便已胸有成竹,拿起那白瓷瓶子,拔去木塞,饮了口状元红,随即提笔落墨,洋洋而书……
却说夏以真当时隐在远处,听秦霄在贡院门前高喊什么“浑身剥、光脱净了搜检”,引得数千人哗然,虽不明就里,但心里也知定是这浮浪子又在戏言弄人,暗笑之余,也不禁羞红了耳根。
后来远远见他真的进了门去,忽有些怅然若失之感,又张望片刻,便觉索然无趣,当下也不再看,一个人踏着夜路默默回了小宅。
她拴了锁,靠在门上仰望。
但见月斜星沉,一片黑湛湛的,说不出清楚还是模糊,院落幽静,颇显得有几分寂寥。
她不自禁瞥向左手边的小间,想起不知多少次望见那窗口处灯火昏黄,直至深夜。
他在窗下或奋笔疾书,或秉烛夜读,或踱步自吟……
而现下,那里却如这夜一般,也是黑漆漆的,没有半点光亮。
叹口气,想着往常秦霄在时,总觉这人惯会油嘴滑舌,没个正经,不免惹人讨厌,现在瞧不见,却又无端端地又想听他胡言乱语。
她只道这定是在一处时日久了,人与人之间总有个粘缠劲儿,所以挂心着,可不是有什么别的意思,但再往下想,便禁不住脸热心跳起来。
当下抚了抚发烫的脸颊,快步走回卧房,坐在榻上出神。
昨夜原本没睡两个时辰,之前起来时还不免有些倦怠,这时却睡意全无,脑袋里转来转去竟全是秦霄的影子。
那贡院里究竟什么样儿?这时候他该已坐好了吧?大晚上的便过去,难道真是黑灯瞎火的考试?
先前听他说考号都是一人一个巴掌大的小间,进去落了锁便不能出来,连解手都只能用里头的净桶,比衙门里的大牢还不如,那可有多难受。
朝廷不是见天说着什么“为国求贤”,他也常念叨“国家养士”,怎的到头来却这般对待读书人?
这般胡思乱想,心头便有些不安定起来,一时想着再到贡院那边瞧瞧,一时又觉得这会子即便去了也是枉然,左不过也就是隔日的工夫而已,只须等到了明天,待他考完这科之后再去瞧也不迟。
然而只是这般思虑着,心下翻来覆去,却又耐不住,肚里踌躇,迟疑不定,在榻上闲坐了好久才按下那番想去寻他的心思。
抬眼看看,窗外天边已开始渐渐泛白了,这时反而愈加没了睡意,寻思着是不是去院中练几趟剑排解,省得胡思乱想,站起来却又定在那里没动,只觉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
就在此时,目光缓落,定在菱花镜旁那根佛手金簪上,心头不由忽地一动,愣愣地瞧着,半晌回过神,走过去双手拿起那簪子,在指间拈转摩挲。
佛手如花,叶似莲舟,金丝耀眼,灿而不俗,灯下看时更觉煞是鲜活精致。
当初见时也自吃了一惊,又恰逢在他房中瞧了那几句不知羞的挑惹词句,可也不知怎的,那点小小的怨怒登时便消散一空了。
其实两人住在一处,日日相见,他那番心思自己又怎会觉察不出?
只是这浮浪子偏不肯明白说出来,只在这等暗处下功夫,又喜欢耍些小聪明弄人,占些口舌便宜,弄得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好了,惯常便只摆出一副冷脸色对他。
后来他没再说起这簪子,自己也当然不便去提,更从没戴过,事情便这般搁下了,仿佛从没有过似的。
想着想着,便拉开绣墩坐了下来,摘了头上的方巾,拔去那男子用的簪子,扭散了头发,抖开那垂瀑般的柔顺青丝,又拿起桌上的桃木梳子,对镜轻轻梳理着。
那铜鉴上映着明眸皓齿,螓首蛾眉,虽着的是男装,却不减半分颜色,只是稍嫌美中不足。
她搁下梳子,起身从箱笼中找出压在下面的女装。
海棠嫣红的袄子,秋香柔润的马面裙,一件件穿好,于是坐下继续梳头,堪堪都打理顺了,便盘起来挽成髻子,再用那根佛手金簪钗住,对镜照照,果真又增添了几分动人之意,自己瞧着也甚是喜欢。
心中忽然起了些兴致,心想索性也不再装作男子,后日便这般打扮了去瞧他。
转念想想,又觉若是真如此去了,叫那浮浪子一看,定然以为自己已动了心,觉得眼下这样随随便便,不清不楚的也没什么,似这般岂不叫他看轻了?
念到此处,不由意兴索然,垂眼呆了片刻,抬手将簪子拔了,放入妆匣中,又收进了桌屉里。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