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见过贝勒爷,贝勒爷……”
“唉!纳克促(1),咱们自家人哪里还有这些个虚礼儿的?”
我抬眼就着业已西下的余晖终于看清了这个在清史中风云一时的隆科多。眼前的他,四十不到的年纪,恪己的姿态,实在让我难以与日后被雍正所猜忌,又屡遭打击,直至被圈禁而死的他相等同。
然而,就是这个隆科多,在康熙帝晚年诸皇子之间扑朔迷离、明争暗斗的皇位大战中地位非同一般,更是康熙、雍正两朝皇权交替之际最为关键的核心人物。
思及此,我的心中更多了几分探究,趁机仔细地打量起了他。
眼看着他还要行大礼,胤禩赶忙上前一把拖住了他的肘臂。
“纳克促这是做什么?折煞甥侄了!”
“微臣不敢!微臣哪里担得起……”
“这有何碍?!咱们满人从关外便是不拘小节的爽快,更何况血浓于水,胤禩唤您一声表舅舅还不应该吗?!”
我听着一老一小地一来二去,这远近亲疏才仿佛有些明白。
倒也不能怪胤禩的声呼来得新奇。事实上,康熙的生母孝康章皇后正是他隆科多的姑妈,算起来,这一声舅舅倒也是叫得合情合理,恰如其分。想着想着,我不禁又赞叹起胤禩灵光的头脑。三言两语,就把彼此的距离拉近了不少,相视同路,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以后啊,咱们私底下还是以叔侄之礼?!”
虽是询问,但俨然胤禩的语气里是毫无质疑的。
可是听到这儿,站在一旁的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在我的记忆里,清代能够被皇帝公开以“舅舅”相称呼的,好像只有隆科多一人。
撇了撇嘴,哪里还顾得上这叔侄而人好似久别重聚的寒暄,我兀自在心下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
现在想来,这隆科多在雍正登基不久便飞黄腾达、显赫一时,过起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我相信这一切都免不了要拜他卓然的身世与独到的眼光所赐。而自他起家发达至身败名裂,这步兵统领一职都起着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无疑。那么我就不明白了,正像那些清史学者提出的疑问,隆科多的败落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挟势贪赃?私藏玉牒?还是他与年羹尧的私相授受?
可是这几桩大案都是在年羹尧做罪不久之后的呀!虽然记不得确切的时间,也不了解其中的细则,但印象中雍正在处置隆科多,甚至是斩杀年羹尧时,所拟的罪名都是“秋后算账”的。也就是说,犯事当时,一向消息灵通的雍正是不可能全无所知的。这样说来,雍正对年羹尧、隆科多的先后获罪,应该是早有预谋的了。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让一个帝王这么急于铲除自己的得力助将呢?
难道真的如一些清代戏剧作品中演绎的那样,雍正的帝位是……
如果真的是如此,那么康熙真心传位的皇子又是谁呢?
又或者,我的推测中遗漏了什么,错过了什么,是不能够成立的,甚至应该是被全盘否定的呢?
脑袋里一片嘈杂声,两方互不相让。
我苦皱着眉,越发混乱了起来。
一阵郎笑声中,我才又恢复了几分精神,轻抚额角,苦笑着摇了摇头。
现在才哪儿到哪儿,何必想得这么多这么远呢?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历史中就是历史。不切身经历这么一遭,又有谁能善断一二呢?
醒过味儿来,我便紧了步子,跟上了已经踱出厅门的两位爷。
不知道方才他们二人都谈了些什么,但显然二人的无隙感情已被烘托得淋漓尽致。
笑声渐渐低了,我也弄明白他们现下正在谈论的正是北方的农困之事。
“恕微臣多言,此事工户二部有脱不了的干系,况且粮米吃紧,若是穷途的饥民们以此闹市,弄不好兵部也要有所牵连的。这也是万岁爷最不想见的局面了。兹事体大,贝勒爷应该早作打算才是。”
“纳克促所言极事,这一番话可是说到了胤禩心坎儿里了。可饶是这么着,也是无计可途啊。不说咱们远水解不了近渴,单说咱们京城的存粮那也是杯水车薪,又是年初务作伊始,自保尤为勉强,又如何西调济粮呢?”
说着说着,我也不紧沉浸在了胤禩言语里的无奈与悲愤当中。
匆忙环顾件,我才惊觉这沿途的路径。
追想起方才主房的庭院中除了我和胤禩刚来时走的那条自东向西的小路外,便是如今我们踩在脚下的相反方向的路了。看来,通往主房的路径本来也就这么两条方向完全相反的途径。想那隆科多来时也是步我们的后尘罢了。难怪从他紧随胤禩其后的步伐来看,他也是陌生得紧。
这倒令我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不对称的西方建筑倒也有此用。
“贝勒爷言之有理。这么一大批的粮食想要一时集结确是难事啊!”说了一半,他一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莎着嗓音问道,“不知贝勒爷可有良策以对?”
“呵……纳克促严重了。这良策是谈不上,不过,或许可解这燃眉之急。”
隆科多闻言,不禁面露几分不解,可立刻又收起了所有的疑惑,垂手静待胤禩更加紧要的后话。
“禩几经听闻江浙鱼米富庶,京城之中也多有商贾以贩粮为营,咱们是否可以劝说万岁爷遣专职的官员以商为名沿着京城一路南下,高价收购粮食,既可避开风头,以免造成民众的恐慌,又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如数筹粮,解了国库之难。您看如何?”
隆科多敛眉沉吟半晌,复又稳重开口。
“贝勒爷的法子倒不失为一个救民于饥渴之策。然,若朝廷插手粮市,恐粮价自此水涨船高,那岂不……”
“纳克促说的是,米粮货比金银恐不宜安稳民心……不过,粮价抬高,若是来年南粮北调恐也不再是难事了吧?!”
我垂首聆听,也不禁皱眉,实在不明白胤禩这一席话葫芦里究竟是卖得什么药,越发认真地待他后话。向身前不远处的隆科多一瞥,却也是同我相仿的肃整。
“粮价骤涨,必定刺激了那些贩粮为生的商贾,相应鼓励了南方的鱼米之乡大兴农耕,正填补了北方粮缺的窘困。待来年,商贾积囤过剩,反遭膨胀所嗜,必定积极抛售,到那时地处偏远不善耕种而又放牧为生的北方百姓还愁吃不上白面吗?!完全可以以牛羊饲养换取细粮!……
禩闻江浙佃农的米价低廉,米质肥硕,相信如此涨跌,也必然会拖垮相当一部分的牟利奸商,如此这般,日后粮市可还会轻易遭他人掌控?!这岂不才是大清米仓的……长久之计?!”
直到胤禩瞬即犹如魅惑一般的语音萦绕时,我才恍惚勾起了唇。
这男人还真心思敏锐得可以!竟可以记得前些年因为南方皮毛生意红火的时候,我给他讲的欧洲烟草生意的一个典型例子。
在现代,烟草的价格不可谓是不昂贵的。但是,烟草种植业仍然每况日下。这是为何?就是因为那些烟草商恶意打压烟农的原产料的收购价格并且垄断了世界烟草市场,几美分的价格经过简单的加工处理,近百倍的疯长!类似的还有咖啡市场,消费者只看到了贩售商的滚滚利润,却永远也看不到那些产农的悲凉境遇,过着食不果腹的惨淡生活。
而如今,胤禩不仅利用了这个例子,想到以兴盛不衰的北方皮毛直接从南方农户手中换取粮食的久安民生之计,甚至还一劳永逸地根除了“市场大白鲨”这样的不良潜规则,实在是将历史的教训,呃,不,是未来的教训发挥到了极致的地步,怎能不令人侧目?
我浅笑,咬牙暂时抑止住自己就要冲出胸口的骄傲与喜悦,心里不禁默念:这就是我的胤禩呢!
与此同时,就在我努力压制亢奋的精神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身边那个谦谨始终的隆科多也深深地点了点头,望想胤禩的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心悦诚服,以及夹杂着阴沉不济的复杂讯息。
我相信,即使是日后很可能亲手陷这样一个古道柔肠的男子于囹圄的他,也曾经心存过这样一个救民于水火的男儿志向。就像张爱玲笔下的那个刽子手老易,即使手握着无数烈士鲜血染红的凛冽刺枪,却仍然不能粉饰那张依旧映着他张狂笑脸和那背后的满腔爱国浓情的久被珍藏的泛黄照片。那里曾就有他一辈子想完却不得的理想。
他的目光里的赞赏不言而喻,更多的是一份急于忍耐的愤懑喟叹。他是否也在质疑自己错过了这样一个志得意满誓为黎民的恩主呢?
眼看着,狡黠的胤禩推波助澜地把这个本来就复杂多变的历史人物心中的那丝不易察觉的尴尬推到了顶峰。
是的,时机到了!
我眺望着不远处的后径,轻抿唇瓣,长吁了一口气。
就要来了!胜败在此一举!能不能够令他中招全看这一遭了!
“受教了!贝勒爷今日一席话,老臣惭愧!贝勒爷如此锦绣心思,实为我大清苍生之福,黎民百姓之福啊!”
“纳克促说哪里的话。咱们也不过是牟着劲儿为万岁爷排忧解难罢了。真正劳苦功高的是皇阿玛才对。能够为他老人家分担一丝愁闷就已是万幸了!”
说到这儿,两人均有些动情。
我瞅准时候,上前一步沉声道。
“主子爷,戌时已过。您看是不是……”
话音未落,我就觑见隆科多略显不悦而轻蔑的脸,想来也是为了我不合时宜的打扰了他们正在兴上的谈话。
而仿若犹自为方才的话题不得自拔的胤禩,转而目无表情地昂首睇着我,好像打今天才识得我。我心说,小样儿你演得可真像,似模似样地跟真事儿似的,忘了平时对我疾言厉色耍威风、使小性儿的时候了,现在倒比谁都入戏得快,唬谁呢?心里虽然嘀咕埋怨,可面上不敢丝毫怠慢。
待隆科多似要随之转身之际,我严整了笑容,煞有介事地向胤禩递了个眼神儿,贼兮兮地扫了近在咫尺的后院大门一眼。而这一眼,正恰到好处地看在了已挪眼向我注视的隆科多的眼里。余光在他低垂的眼眉下找寻到了复杂的犹豫不解到了悟恍觉的阴郁。整个过程变化,色彩可谓精彩斑斓。
胤禩状似初醒,又虚掩轻咳了一阵才轻哼道。
“多事的奴才,主子的事情也敢随意插嘴,真是不象话!”
嘴上虽这么说,可脚步生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又径直往书房的方向走回。
我欠身候在了他身后随行,临抬脚,不忘朝身后一搂。
嘿!那隆科多正微眯着眼睛出神地望着那个几步开外紧锁的院门若有所思。
我这才趁他不备,又急步追上了前面那个渐远的身影,直到不觉间,身后又有了压低的脚步声,抬眼一看,胤禩的脸上笑意盈盈。
回到书房,听他们又探讨了一下朝廷近日来的几件亟待商榷的大事,其中不乏几个历史上响当当的名字。不过,对于一个京城深宅中的满洲贵妇我来说,却也是显少能窥一二的。所幸,我垂首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不愿再做过多的计较。只是脑中反反复复都是这几个时辰的镜头,一个接一个,越琢磨心里倒没有了底,难免惴惴。胤禩的这个计策可能按部就班一一兑现呢?
到最后,我不禁开始默默叨念,这什么时候才能够结束啊?分分秒秒怎的都这般艰难?
正在我寻思的时候,胤禩已唤来了门口不远处一直待传的小厮,准备送客,我竟不觉。这才意识到,脸上就已见了喜色。
双眼紧盯着隆科多才出了院落,我嗖的一溜风小跑钻进了西间。也就这么一会儿,头上的毡帽和脚上的特制短靴已经被我扯得七零八落,急急渴渴地蹬上了炕,又按照刚才胤禩的手势,打开了小天窗。
没一会儿,身后也传来了衣衫摩擦的声响和靴底触地的动静。
“怎的还是这般每个前后的性子,让人瞧见了也不怕被笑话!”
最是责备,但柔和的语调轻轻地让人甜进了心理。
我咧嘴嘿嘿一乐,头也不转,侧身望他怀里靠了靠。
“胤禩,你说他可会上当?”我蹙眉,有些犹疑,“我总觉得咱们的暗示还是太过隐晦了些,万一他没有觉察到这些细微之处,咱们这一番苦心可就白搭了!”
说话儿间,那浅灰的身影已经在一个蝇头小吏的引领下按照原路返回,直到路径方才那个小小的亭筑,又斟而酌地逗留了一当儿,复又几步轻巧地追了上前,逐渐消失在了视线中。
“隆科多是个怎样的人我虽没个通透倒也略知一二……
一则,在我同他共事的这段时日里,便可显露此人心细如发,蛛丝马迹都可以让他遍寻到几个大案的真相。这头脑自是不用说的!皇阿玛识人不爽,便也是看中了他这一点才得以任命的!……
二则,世人性情皆如此,昭然若揭的并不一定就能够得到认可,而越是遮掩得难辨虚实的就越让人有一探究竟的冲动。这线索若是被咱们摆明了,倒易被旁人看穿?如此不冷不热地,为夫倒觉得恰到好处……至少已他的这份智能决不会糟蹋了咱们的用心……
三则……”
说到这儿,他声音一滞。
“晴儿,方才那些话你也听到了。其实,那也并非不是我的本意……
同为男儿郎,我相信那一席话对他还是有些触动的,这个我有十足地把握。能够入朝为官,有谁不是带着这样救黎民百姓于水火的初衷踏进来的呢?!可是……唉……”
听着他近似不真实地幽叹,我的心倏地被纠了起来,赶忙摸索到他的手,双手紧紧握实。
“胤禩……我明白的……起承转合,当忍则忍……”
他闻言,刹那僵硬的脸孔总算得到了一丝缓解,复又开口,字字掷地有声。
“再者,也是最重要的……
隆科多,佞邪不足,愤忌有余。聪明是聪明,但绝非良善之辈。单看他空有报国心,一旦找到了寄托能不趋之若鹜?
我想晴儿也看出来了,刚才,我的点子一出,他的心就已经有了动摇。可是……
这隐晦的蛛丝马迹又怎能逃过他的一双利眼。试想,连这样的他都将满腔热情都表露相向,岂不是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尽早看清这个曾经让他渐蒙旧志的我究竟真心与否?或者说他比任何人都更急于揭露我的丑恶和虚伪的假面!至少能够映衬如今的他也并非就此刻自己所估的那般可耻!”
对!胤禩说的一点不差!对人性的揣摩更是恰如其分,敲骨见髓。
不要说三百年前的古人会有这样扭曲的心理,就是在现代这样的人可谓只多不少。越是颇得口碑的伟人越是费尽心思争先恐后的想要破一盆脏水的狭隘犬儒主义不生气书。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为了证明自己矢志不渝的励志仍然是澄清不容任何人亵渎的?还是证明了自己早已面目全非的曾经白净无瑕的心灵并不孤独?瞧,还有比我更丑陋的人尚存于世?!
赁得可笑不是吗?
月影婆娑,漫步于廊,足碾细尘。
前方与我始终紧扣十指的是一个淡极似菊的翩翩男子。
月色恍惚,我如堕梦境。
略一昂首,青砾亭台近在眼前。
我怀着敬畏的神态扫视了一遍斑斑的青石台阶,禁不住脚步一顿。
“晴儿……”
不理会他的疑惑,我弯身执手轻蘸地面上一层被下人手中的火烛照得发亮的粉末,不禁嗤笑连连。
这白花花的面粉大概任是谁也不会在意到的。可偏偏是隆科多,那便大不相同了。
胤禩说的一点没错!
即使隆科多有再多的不忍,这一步他早已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哪怕他想及时抽身,可雍正会甘心放弃他来之不易的这一张致命的底牌吗?
不!绝不会!他不会给隆科多反悔的余地的!也就是说,这一章势在必行,不战则败!
况,从他往复两次的滞留,我就应该觉悟到的。隆科多的这份谨慎与堤防是不逊于雍正半分的。这细微如发的痕迹大抵是悉数进了他的眼,他的心的。
北方粮食紧缺,胤禩这一“长久之计”势必会在朝中引起一阵喧然。但据我对康熙的了解,他大半会欣然允之,不仅如此,很有可能还会令他对胤禩另眼相看。虽然,此时的他对胤禩业已肯定有加。然而,此方却在以往朝政的高度上得到了重民的提升,在这位帝王眼中总会有些异彩的。
即使这后话不提,隆科多今日一举势必中计。
我抚胸深吸了一口气,晚间的细碎片断掠过眼前。
廊间若有似无的痕迹,皆为胤禩嘱咐下人刻意为之,目的不外乎就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注意到这些料想几日之后就将在京城各大货行货比金贵的粮食!
再到后院,令人疑窦纵生的一瞥……还有那个僵硬遏制的脚步。
片刻之间,得以联系的这一切,无疑都像他透露着一个讯息!
暗筹粮米,私藏于宅,明修官道,牟取暴利!
这一遭,胤禩的饵可谓下得及时,下得狠辣!
单讲康熙这几年煞费苦心对贪官污吏的惩治,可见其卑劣早已令其深恶痛绝。而在这个时候,如果能够抓到这样一个强有力的罪证,虽不至于另其一败涂地,却也足以能够让这一点墨迹永生难消,成为其一生的五点!又何况是对康熙而言。
毕竟,康熙的“好记性”却也是经过历史鉴证的,我不敢妄断。
“不知今晚这‘夜探’能否如愿?”
身旁人一把捞起兀自垂目苦思的我,急切的声音被不时间拂过的风吹得时高时低。
“晴儿不必担心这个了……夜里的事宜,我早已交代给看护了……
时间不早了,你这般淡薄,身子哪里受得住?!”
我被他强力所迫,不得不支起了身子。
直到乘着马车晃晃荡荡了有一会儿了,我才实在耐不住自己这毛躁的不知摆放的手脚,兴冲冲地问道。
“胤禩,我心里慌慌的。你说,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万一,隆科多……”
他按住我不消停的双手,揣在了胸前。
“没有什么万一!晴儿不必如此……万事都有我在!”
我一下有些不知所措,目不转睛地瞪着他继续自己的絮絮叨叨。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是说,你怎么就敢肯定隆科多会先行来探,若是他先支会了四哥,那定数就难说了!……四哥若是知晓了,定会不惜一切人手洒下天罗地网的搜捕后院的那批私粮的。到那个时候,人脏并祸,又有隆科多指正,咱们……”我越说心里越后怕,手里都不自觉地打了哆嗦,“不行不行!趁时间还来得及,快交待他们运走那批……”
“晴儿听我说!听我说!”他见我的慌张愈演愈烈,眼中的怜惜之情荡漾一片,“好晴儿,是到如今……难为你还能够为我想到如此!……”他轻抚着我因惊惧而起伏急促的背脊,柔声道,“晴儿相信我,这半年的交道却也不是白白相与的……隆科多行事向来是谨而又慎的。若他对我果真有异心,抓到了这么个脏据,怎可轻易罢手。可四哥又是怎样的人,他会不了解吗?想要从他那里邀功,岂是这么便宜的?!不探察仔细、清楚了,万一有个闪失,哼……恐怕他就是四哥手下第一个试刀人!为了自己的前程,我相信他也不会乐于见识四哥的手段的!”
我渐渐平复了呼吸,略微思索,随即又抓住了脑海里一闪即逝的疑问。
“不对不对!我总觉得不对!我不要这样说这些宽慰人的话!”
离现实越进,对历史知悉得越清晰,我越发的怯懦起来。
因为我知道,小心使得万年船。
而我更相信,一失足成千古恨!
想着想着,脸上也有些湿意了,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微不自主的颤抖。
“胤禩,咱们不来了,好不好?皇阿玛如果知道了,他不会原谅咱们的!皇阿玛他不会饶恕的!你答应我好不好?……”
“晴儿不哭!乖乖地听我说好吗?”他刻意放缓了语调,一声轻笑,瞅着我抽泣的小花脸儿,拭泪的手里也没闲着,“本来还是不想告诉你让你操心的……
罢,罢……
既是如此,胤禩也只能实话实说了……
其实,这一段时日,我确实命人在京城四处货行暗中筹粮,可是这大年刚过,城里的存粮也着实紧得慌啊?哪里筹得来这近千石(2)的粮食?”
“可……可那天我明明瞧见,葛特接连几夜压着的那几车几车的粮食来着?”
“没错!是有这么多……不过,这粮却不尽是能食之粮!”
我的大脑一阵火花。
“你的意思是说……”
“晴儿就是晴儿!”他用食指点了点我的脑门儿,“这一犯难,倒让我凑巧解了这后顾之忧不是?真粮不过是我从老九府上和咱们府里又积了些年下的余粮,统共也就几十石罢了……而那袋子里的也就是些以石灰为底面为盖的假货,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就是隆科多仗着胆子秘传给了四哥,四哥又贸然搜宅,搜到这些又能如何呢?”
我恍然大悟,这才彻底明白为什么一项小心翼翼的胤禩这回反而异常轻松了!
僵直的身子一下子松了下来。
“原来,胤禩还有后招,却是我白担心了一场了。”我拍了拍几经颠簸得差点漏拍的心脏,缓缓舒了一口气,“如今,就只等今儿个夜里的结果如何了?”
一时还谈笑的胤禩转而沉重的点了点头,眼神飘忽地望向车帘外,一丝惆怅随着一声低喃越发令人感怀。
“晴儿……你可知……其实我这么做,心亏啊……”
我望着他覆在我手上的大掌,在帘外月光的反射下苍白得可以,身子不由自主地靠向他。
“胤禩,你别为难……我已遣柜上的人在南方高价集粮……到时候,定为你一了心事!”
声音不高,只在我们彼此之间回荡。可他的手掌疏忽一缩,将我紧紧锁在了双臂之间。
“晴儿……得你,何其幸也!”
大概谁也想不到,任朝局几多诡秘变幻,清史终究也为这样一个静谧而幽深的夜留下了抹不掉的印记。
一代帝王竟对日后屡遭贬黜,至身败名裂的辅正大臣之一留有这样难得的一笔。
“隆科多,佞邪不足,愤忌有余,不容辩驳。
然,其累累罪状,险恶发指,人人得而诛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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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前面提到过的,满语中对舅舅的称呼。
(2)十升等于一斗,十斗等于一石。这是早先作为粮食的量具,现在国家已经没有采用了。
一升米现在重1.25斤,10升米为一斗,一斗重12.5斤=6.25千克。
千石就相当于几十吨的粮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