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丝光没入群山背后,月祁一行人方才踏入少典村。村口的古树上兹溜滑下一个少年,握着一把木弓挡在他们面前,皱着眉头警惕地一一打量:“你们是谁?”
当扫到尚食其身上的花纹时,少年登时换上一副活见鬼了的神色:“才……才初八,大人。往常不都是十五么大人?大人你算错日子了大人。”
尚食其砍了一天的柴火,手都酸了,又是在人族的村落里,一时间气焰高涨,人话都不会说了,挥手就是大大大大大大大你个头:“你们头人在哪儿,带我们进去!”说话间就领着众人往里头赶。少典村是五敷城地界,专门为妖族制造木车,大概每个月都有族人来这里收车吧……尚食其摸摸脸颊,他那么英俊潇洒,看上去居然像那些个收保护费的?太傻乎乎了吧。
人族的村落是一片河岸高地,比他们昨日的营地大上许多,方圆大概有两百步长,三面围绕着一道大半人高的土墙,坐落在一条小河的东北岸。半地穴的屋子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平地上,此时正升起一股股有气无力的炊烟。
少年穿着麻鞋在他们身边几步并作一步:“大人,我爹就是头人,但是他不在。现在是村里的长老在主事,不过长老年纪大了,见不得生人……大人,你肩膀上停着的是什么鸟,真漂亮,大人你给我抱一抱好么?大人,大人你等我一等!”
尚食其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少年握着的弓弦都吓松了,退了一小步。落在最后面的巫致叹了口气,经过的时候乘人不注意拍拍他的脑袋,少年眼睛一亮:“致大人!”
巫致登时瞪大了眼睛,连连把食指放在嘴唇上比嘘。
巫致与这个村落打过交道,不过这交道实在太浅,就是巫劼来提人牲的时候,跟着他做个记录。当时他危冠广袖仪表整洁,是正宗巫人少使模样,没想到他现在这么落魄,竟还是被这小少年给认了出来。巫致对着他闪闪发光的黑眼睛,不知是该感动还是发愁。
前头尚食其听得他们的动静已然回过头来。巫致心虚,生怕少年说漏了嘴,一把圈住小少年的肩膀,在背后使劲掐他:“我就说我是这村子里的人!你还不信!”
小少年“诶”了一声,巫致心道不好,却听他说痛痛痛痛痛:“致大哥快放手!好痛好痛!”说着朝他挤挤眼睛,黑曜石一样的眼睛亮晶晶的。
尚食其狐疑地看着他俩人,收回了眼光:“那还不快带我们去见头人!”
巫致和小少年低头诺诺,暗地里相视一笑,带他们走到东面一座树屋前。村里的屋子大多都埋在地底下,只寥寥几座修建在古木上,所以很别具一格。两间没有窗子的小屋,一座屋前小平台,都爬满了青苔。尚食其利落地爬了上去。少年紧随其后,巫致怕再次穿帮,连连摇手道爬不动爬不动。西红和阳宸在上清天所见都是宫室连绵,总觉得那屋子跟树没什么差别,还很不结实,就仰着头在底下等。
不一会儿尚食其两人就下来,少年引路,往村子最南边的一座枫杨木屋走去:“诸位大人就在我家休息一晚吧。平时都是我与父亲同住,但是父亲这几天外出狩猎去了,家中只我一个人,应该还算宽敞——”他回头,一边倒着走,一边一个一个数人头,“嗯……挤挤睡得下!”
那木屋底下就是流水,与方才长老的房子制式相差无几,就是多了一间房子,众人一走进去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臭味。
少年不好意思地说:“大概是腌鱼的腥味……诸位大人忍一忍就习惯了。”
尚食其掩着鼻子臭骂:“胡说八道!分明是尸臭!”
阳宸一听,骤然飞到后间,然后凄厉地伏在自己的尸身上大哭起来。少年诶了一声:“小小鸟认识那具死尸么?那是我从水里钓上来的!长老说先不要丢掉,恐怕有人认领,就让我腌在盐里。”
尚食其实在忍不住拆了他家一块木板,让风透进来,“为什么要用盐腌?”
小少年摸了摸鼻子,“没有人认领,就腌了可以吃。”
阳宸毛骨悚然,哇哇大叫:“看你眉清目秀,你还吃人!”
小少年委屈:“长老看了半天没看出来是个人……何况肚子饿没有办法。我们除了俘获敌人,一般是不祭人牲的,何况是吃呢!……诶你这小鸟儿还会说话?!你让我抱一抱好么?”
阳宸怒道不要,巫致却抓了他放到少年怀里。少年高兴极了,摸着他还没掉的几根毛咯咯咯直笑。尚食其醋意泛滥,又不好在人族小子面前失态,憋得浑身都起风麻子似地抖。
屋子里实在太臭,众人商量了一阵,无视阳宸的反对,一致同意把他的尸体丢到底下去,并抬出“如果月孤大人醒着也会这么做”的大帽子盖得阳宸说不上话。之后,升火的升火,除臭的除臭,不一会儿屋子中央的火塘中就吊起一个陶罐,煮上蘑菇汤。又累又饿的众人围在火塘旁边,被映红了脸庞。
人的居所十分简陋。这间屋子,尚食其一睡倒就撑在墙上了,除了中央一口火塘,就只剩下墙壁上的兽头、项链、渔网、猎弓。隔壁屋子里放着几只不成形的泥胚,几条鱼干悬在木头缝间等自然风干,地上的竹席已经因为日头太久,已经变得破破烂烂。
不过,把木板钉回去倒还是很温暖的,西红和阳宸都觉得比宫室中要亮堂许多。
几个人分食了蘑菇鱼汤,喝完汤,小少年就拿起弓,要到外头值夜去了,让他们随意。尚食其觉得奇怪,缘何让个没长成的少年值夜?少年挺挺胸膛:“谁说我没长成?我十四岁了!老爹还要给我说门亲事去!”
尚食其“呸”了一声,郁闷地想你爷爷我还没亲事呢,道了句胡扯:“刚才进来看到你们村不是老幼就是妇残,青年英壮呢?”
少年看要长谈,把弓挂了回去,盘腿坐下:“巫族的大人们半月前来过,把壮年们都带走了!父亲说是去一道狩猎!所以大人,这个月往后延几日好么大人?十五我们交不出那么多车大人!”
尚食其又被认作收保护费的,十分痛苦。巫致则冷汗津津。因为少年说着说着就把眼光投向他,映着火塘闪亮亮的,显然亟待父亲的音讯。巫致能告诉这个善解人意的少年——那些人直接成了人牲去铺那该死的天元荒城缚,还没铺对地方?
少年看他目光闪躲,以为他还是在这些人面前不好说话,笑吟吟地收回了眼光:“不过现在致大哥回来了,他们也应该不远了吧!”
尚食其哼了一声,瞟向巫致:“不好说,不好说……有些人……”
少年大喜:“大人!大人有我族人的音讯么?大人有了么?”
“什么叫有了?”尚食其抄起弓丢给他:“夜里不太平,去外头守着,有事叫我们!”
少年被当做可以倚靠的大人看待,不由得挺了挺胸膛,嗯了一声,气势昂昂地走了。他同往常一样滑到树屋底下,一落地就觉得脚下的土质异常松软,还在动,鼻尖萦绕着一股驱之不散的恶臭。
少年一开始以为是鱼腥味,后来又想起来这里是抛尸地,可是定睛一瞧,却发现脚下满满都是地蚓马鹿。这些本该在泥土里生活的小虫如今迫不及待地钻到地上,团作一团不停扭动,不少还想攀到他的麻鞋上来,十分恶心。
少年打了个寒噤,赶紧跑开,但是不论跑到哪里,脚下都是蜷曲翻滚的蠕虫。这种虫豸八脚,要说有什么大害,好似也没有,但就是天生能让人觉得恶心非常,浑身上下多了一层鸡皮疙瘩。
更要命的是,今夜的天气十分不同寻常,已经入了春,却有这么大的秋雾,他根本看不到五步外的情状。幸亏村子的布局地形太过熟悉,闭着眼都能走,这才摸到村口,三两下跟个猴子似的窜到树上。树上也冷,却有几个熟人早就到了,都是一道长大的玩伴,大家围坐在一起,看着底下升起在村口的两把大篝火,胆战心惊地竖着耳朵。这种日子出来值夜,实在不是个好选择,什么都看不见。少年一想到那名妖族大人说的话,心里就不踏实起来。不知道这样的天气,父亲与族人在外狩猎,该是个什么光景?可有地方栖身,生一团火挡挡山中走兽?
没一会儿,几个少年都冷得不得不从树上下来烤火。雾气太重,像是有实质的东西钻进了他们单薄的衣衫,让人浑身湿漉漉地发冷。整个树林都不安地在他们脚下翻腾,窸窸窣窸窸窣,恍若春蚕食叶春雨如沙。少年们都不敢低头去看。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突然大喊一声:“雾好像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