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
“咕嘟,咕嘟。”
牢房内,一边是鞭声震耳,叫声凄厉,一边是小火煮汤,热气腾腾。铜釜分了七格,水开起来,汤中花椒、茱萸、枸杞、红枣随水翻滚,铜釜一周摆了十来个碗碟,荷叶边金花银盘中分别盛了牛、羊、鹿、兔、鱼肉片及葵、藿、菘、荠、菠等青菜,调好的酱料盛在狩猎纹金碗中,肉片在釜中略一停,转色即可配酱料食用。金银结条笼子内盛着餐后甜果——红樱尤带绿叶,光彩可人。
李忧离自顾自吃得惬意,不时端起酒杯小酌一口,忽然,他抬头问:“怎么不吃?”对面的陆长珉,此时已经坐在了舒适的木榻软席上,对着密陀彩漆案上的火炉佳肴美酒和吃得神情欢悦的李忧离,转头看了眼正被拷打的“犯人”——告发他谋反通敌的帐内府铠曹参军徐盛,难掩惊讶:“这样……可以?”
李忧离安箸,瞟了眼,皱眉严肃道:“确实不妥。来人——”岐王吩咐道:“把他的嘴赌上,抬架屏风摆中间。”说罢,夹了羊肉煮熟放在陆长珉的碗里:“知道你不食辣,这格汤里没放茱萸。”
“大王,”陆长珉叹口气,无奈道,“陛下是派你来审我的……”
“错!”李忧离吞下一根波斯菜,“陛下是派寡人来审案的。审你还是审他不都是审案?”——翌日相王气冲冲告到天子面前,李忧离也说得义正词严:“贱不得干贵,下不得凌上,乃教化之本,徐盛告发虽不能以‘奴告主’罪之,但终是以下凌上,有违尊卑,况自古‘刑不上大夫’,难道要我放着卑贱的人不审问,反而去审问尊贵的人?教化之本既正,悖乱才能不渐不生,陈王谋反是大案,将来必定录之国史,我身为天子儿,亦是朝廷重臣,怎能贵贱不分,自乱治乱根基?”
这番话以“治乱”、“国本”为议,居高临下,旁人说不出半个“不”字。至于天子,倒也知道自己的次子除了上阵杀敌,这舌头上的本事也能战群儒了。天心自有度,皇帝铲除陆长珉的决心已定,非任何人可以阻拦,既然次子必然反对,且由着他小打小闹,总比憋久了,压不住闹大了好。
陆长珉显然不如皇帝,甚至不如相王了解李忧离,他问:“若是相王指责大王是‘要把徐盛打到承认诬告为止’,大王该如何?”李忧离摇着筷子:“不会,他知道我会反问他,‘难道认为把陈王打到承认谋反就从了相王的心吗’?我们兄弟从小斗到大,他有自知之明。”
“那《玄青策》……”
“辛将军去世多年,谁能仅凭一卷书就认定我与他暗中交往?”
“可这书是问对形式,正是大王与辛将军一问一对,连书名也是《玄青策》。”
“《太公兵书》就是太公望所著?”李忧离反问。陆长珉道:“今人多以为乃托名之作。”“对啊,”李忧离道,“辛将军当世名将,我托他之名著书,有何不可?我又不知他会‘通敌’。”
这可真是诡辩,但确实死无对证。陆长珉淡淡一笑,问道:“大王为何救我?”
李忧离抬头看他一眼,低头夹了鱼肉片放入釜中:“做人呢,不必事事都清楚明白。”抬眼见陆长珉仍旧十分执着,于是道:“第一,你若获罪,很可能牵连到我。第二,你投奔我而来,我不能不守信义。第三,我若不救你,恐失人心。第四,我救你,也是救延嗣、靖远和黎阳。安心了?可以吃了?”
陆长珉仍未动筷:“傅寿昌已死,金摩羯、周渤溢与我并不同心,我担心丹阳生变。一旦丹阳发生叛乱,此事恐超出大王掌控。”岐王既然投桃,陈王自当报李。
“啪!”
李忧离失手落了银筷。
陆长珉的眉毛跳了下,俯身拾起筷子递还岐王,却见他右手成拳,用力压在几上。
“一句‘丹阳生变’能让岐王失色至此?”陆长珉心中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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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人美兮赵女佳,其室则迩兮限曾崖。云为车兮风为马,玉在山兮兰在野。云无期兮风有止,思心多端谁能理……”燕回楼上,清辉透过半卷的水晶帘,浮光点点,斑驳瑶琴。琴案之侧,摆着一株兰。听见男人上楼的脚步声,抚琴的女子双手按弦,问道:“周仆射,你知我为何吟这支《吴楚歌》?”
周渤溢可没有猜谜的雅兴,急道:“五娘,那信……”燕五娘摆手,芊芊玉指轻落于信笺上,指甲轻轻触着那枚印有“兰”字的封泥:“仆射,恐怕你是中了别人的计策。”周渤溢大惊:“这从何说起?”
“傅寿昌掌握了你与赵国往来的书信,可他死后,却并未在他家中发现,你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今日有人将这信投入你家中,你见封泥上是我的名号,看了信,既惊又喜,便来找我。可我毫不知情,也从不用此种方式联络你。至于你要问,若不是我,谁能冒用我的名号,那我也要问你一句,为什么这封信的内容七零八落?是因为投信给你的人为了隐去‘兰娘子’三字又不使你起疑,故将一封完整的信拆成残信。如果我猜的不错,金摩羯今夜也会收到同样一封信。周仆射,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我二人会同时受到监视,谁行动,谁就是私通赵国之人!”周渤溢以手拍额,后悔大意。燕五娘手指拈着信笺两角,放在鼻下轻嗅——这纸这墨都是寻常易得之物,可见用计之人是个细心人。“既来之,则安之,这是燕五家,丹阳城最负盛名的都知娘子燕五娘的馆舍,周仆射夜访佳人,有何不妥?况且我这燕回楼,除非肋生双翼,也没人飞得过来。正巧,我也有事问你,”燕五娘道,“是你派人杀了阿贵?”
周渤溢道:“不错。”
“收买阿贵毒杀傅寿昌的人是金摩羯,你何必多此一举?你的画蛇添足已经让岐王使者对你生疑。”
“娘子如何知道岐王使者对我生疑?”除非岐王使者中也有他们的人!
“仆射无需知道。我也并非要干预仆射之事,只是公子需要确认,仆射还没有昏头。”
这燕五娘不过是少陵公子手下一个小小的办差之人,却总是狐假虎威,周渤溢容忍她至今只是不想小不忍而乱大谋,遂解释道:“这事内情十分复杂,阿贵虽非我收买,但他必须死!”
“金摩羯买通阿贵毒杀傅寿昌一事我初不知情,阿贵受审期间,金摩羯疏通关节、周旋放水,我才顺藤摸瓜,查出他二人私下的交易。但杀死傅寿昌的并不是阿贵,而是我的人!外间都以为傅寿昌是中鲀鱼毒而死,因此阿贵嫌疑最大,但其实,阿贵是最没有可能在鲀鱼中下毒的人——因为傅寿昌每次吃鲀鱼,都是阿贵当着他的面先尝!但阿贵为了得到金摩羯那笔酬劳,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和金摩羯为人重诺的性格,对金摩羯隐瞒了真相,果然,金摩羯也真保了他一命,但如此一来,阿贵就知道了杀傅寿昌的另有其人。傅寿昌之死,本来我和金摩羯都有嫌疑,但假如岐王使者找到了阿贵,假如阿贵在威逼利诱下吐露实情,就完全排除了金摩羯的嫌疑,也就等于暴露了我。金摩羯杀傅寿昌是为夺兵权,尚有借口,我杀傅寿昌是为什么?傅寿昌从我这里拿走的书信至今下落不明,我怕他们查下去形势于我不利,只好先下手杀了阿贵,至少无论如何,金摩羯的嫌疑都比我大!”
……
“人生一世竟被两个兄弟算计,可谓凄惨!”翌日,听高行云描述了昨夜见闻的姬繁川啧啧称奇,瞥见抚悠闷闷不语,问道:“案情有这么大进展,娘子应该高兴,怎么一脸愁容?难道在为昨夜没有猜到真相而悻悻?”姬繁川一早从连松风那里得知了昨夜之事,故有此问。又安慰道:“能推测出两人同时派出杀手的可能已难能可贵,虽失之毫厘,也大差不差。那位兰娘子不是猜测娘子是为隐去她的名号而将信拆成残信吗?刻意隐去虽不错,但她却不知我们得到的本就是残信,如此,也算扯平。”
沉思中被打断的抚悠抬起头来,却是问道:“我在想,《吴楚歌》是什么意思?他们以为是谁投信?有没有怀疑我们?”高行云道:“燕五娘以为是傅寿昌旧部所为。周渤溢怀疑金摩羯也有嫌疑,不过燕五娘说若是金摩羯掌握了证据,凭他手中兵权就可以先斩后闻,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也未必有这个心计。他们倒没有直接怀疑我们,但我们也脱不了关系。”“怎么说?”安修明问。高行云道:“燕五娘推测傅寿昌死后,他的旧部得到了这些信,但凭他们的力量无法对抗周渤溢,而他们也不能完全信任金摩羯,故隐忍不发。恰此时我们来到丹阳,他们想借长安之剑为故主报仇,而我们必然也想查出通敌之人,因此一拍即合。至于我们有了证据不直接抓人,而有昨夜的试探,是想牵出周渤溢背后的势力。”
“这还叫不怀疑我们?”安修明大惊。
“我知道《吴楚歌》之意了!”姬繁川忽然道。
“何意?”众人问。姬繁川起身在屋中踱了几步,高行云拉住他的袖子:“姬先生,你就别弄玄虚了!”“好好好,”姬繁川笑着拂开他的手,“‘玉在山兮兰在野’,意思就是:兰花高滐,当生幽谷,芳兰当户,不得不锄!她是要劝周渤溢对我们动手,以绝后患!”
“松风请娘子速离丹阳!”连松风霍然跪在抚悠面前,吓她一跳。抚悠连忙起身扶他:“你先起来,有话好说,多大点事就像要逼我一样?”连松风不肯起:“松风在岐王面前领了军令,定要护娘子周全,娘子若有丝毫闪失,松风万死不能赎!”他是习武之人,说跪在那里就像扎了根一样,抚悠试着扶了下,没扶动,无奈看向姬繁川求助——事情刚刚露出端倪,正有趣呢,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半途而废。
姬繁川捏捏下巴,上前道:“松风兄,我知你忠心,但忠心只靠一颗心可不够。”连松风疑惑地抬头看他,姬繁川手指戳戳自己的额角,道:“心智。”不待连松风瞪他,便转身问高行云:“行云,你说燕五娘琴案上有一盆兰花,她打碎那盆兰花了吗?是不是她想打碎,但被周渤溢拦住了?”
高行云惊叫道:“姬先生,你可真神了!确是如此!周渤溢与燕五娘不同心,燕五娘想对我们下手,但周渤溢却顾及我们的使者身份,坚持要等什么长安的消息,没有周渤溢的帮助,我看那个燕五娘也成不了事。”说完又打量姬繁川,百思不得其解:“姬先生,莫非昨夜你也追踪周渤溢到了燕回楼?”
姬繁川摆手笑道:“我不过是推测事理罢了,你方才叙述中特意说到那盆兰花,若只是无关紧要的细节,你也不会提了,所以我想,定然是藏了什么后话。”众人赞服。姬繁川又道:“如你所述,那燕回楼八面通透,建在水心,只有舟楫相通,楼上有人瞭望,天晴无风之夜,哪怕泅渡搅动月色都会被人发觉,这也正是燕五娘明知道周渤溢被人跟踪,却仍敢在楼上与他密议的原因——因为她觉得绝对安全,她相信没有人能在燕回楼遁形。我呀,可没有你‘终南飞鼠’的本事。”
高行云自嘲道:“我这‘飞鼠’这回可是变‘水狗’(水獭)了。”他贴着载周渤溢的小船泅渡过去,故有此说。抚悠以扇掩口,眼尾飞出一丝慧黠:“要是我,就畜上一池猪婆龙(扬子鳄)。”
高行云顿时寒毛倒竖、头皮发麻,做惊愕状,颤声道:“娘子,你……你……”惹得众人大笑,只有连松风还跪在那里一脸铁青:“周渤溢所说‘长安的消息’又是什么?”
“这是我要说的第二点。”姬繁川道,“周渤溢要等的消息是什么消息我不知道,但应与岐王有关,因为他顾及的是我们‘岐王使者’的身份。那么有关岐王又是从长安来的消息最快要等岐王入长安后。岐王四月初八回京,从长安到丹阳,消息最快要五天才到,也就是十三日晨,而岐王甫回长安便发生什么的可能实在不大,所以十四日之前周渤溢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初八入丹阳,今日初十,尚不会有任何危险。不过我也建议我们的事务必在今明两日完成,十二日起程渡江北上,最晚十三日,早走早平安。”
“两日足够了。今夜我在驿馆设宴回请金摩羯、周渤溢,行云去找证据。不管事成与否,最晚十三日一早起程。”抚悠转头笑问连松风,“如此安排,你可安心了?”连松风虽不十分乐意,但知她脾性绝类岐王,决定的事不会轻易动摇,又思量姬繁川所言在理,便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抚悠见他起身,知他同意,于是分派道:“松风,你这就去准备今晚宴会之事。修明,去向金周二人下帖。行云,找东西你比我在行,我话不多说,你只管回去养精蓄锐。”最后对姬繁川道:“姬先生,今日不出门了,陪我手谈一局可好?”姬繁川拱手道:“荣幸之至。”又喜道:“不料此次丹阳之行竟有如此收获,秦娘子,你可要跟我说实话,这是不是原本就在岐王谋划之中?”
抚悠却笑道:“我棋艺不精,等回长安,先生与大王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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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大理寺。
“辛寺丞,醒醒!”曹延嗣出狱时特意叫醒了缩在墙角睡觉的辛酉仁。辛酉仁翻身坐起,揉揉眼,惊叫一声:“十九郎!是不是相王派你来救我了!”踉跄着扑向木栅。站在曹延嗣身后,侧对辛酉仁,但仍被认出来的薛亮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好在转身之际,曹延嗣伸手按住了他的肩,夸张地叹气责备道:“辛寺丞,你小声些,你是要闹得大理寺上下都知道你是相王的人,让相王想救你都不便插手吗?”
辛酉仁寻思有理,可转念又不对了——为何薛十九会救曹延嗣?“你……你背叛岐王了?”
“嗤,”曹延嗣轻笑一声,抱臂侧身道,“背叛谈不上,狡兔尚有三窟,人总要给自己多留几条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