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利禄皆尘土,浮生梦幻来去云,进了大理寺狱的人,也唯有清光不弃,仍照这方寸囹圄,月色如练,似一幅长卷,让人油然生出挥毫泼墨一书胸臆的情怀。陆长珉以纸作笔,空中作书。
“殷中军被废在信安,终日恒书空作字,唯‘咄咄怪事’四字而已。陈王写的也是这四字吗?”陆长珉背后传来一个沉缓的声音。东晋大将殷渊源北伐兵败,遭政敌桓温弹劾,被贬为庶人,流放信安,每日空书“咄咄怪事”以抒发蒙冤郁愤之情,陆长珉亦是蒙冤,故来者有此一问。
“非也。”陆长珉负手道,“我所书,‘李公悲东门,苏子狭三河。求仁自得仁,岂复叹咨嗟’。”转身,与来者对视。
“岐王。”
“陈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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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处理完阿贵之事,抚悠等仍旧游山玩水,登紫金,游桑泊,与文人雅士共流觞曲水之会,不亦乐乎,抚悠虽想着阿贵之死背后的千丝万缕,毫无游赏兴致,但此一行,别有目的,却需她掩护。
入夜后,连松风求见,并有要事单独面陈,他递给抚悠一只函筒:“里面的东西是我白日在阿贵家翻到的,请娘子过目。”抚悠愣了片刻,接过来:“白日为什么不拿出来?”连松风道:“事关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抚悠正拧函筒的手顿住,抬眼看他:“那为何信我?”
连松风的话如同出刀一般干净利落:“大王嘱咐,忠于娘子就是忠于大王。”抚悠轻笑,拧开函筒,里面是一张剪成钗头形的残纸,抚悠大惑:“这是什么?”
“鞋样。”连松风解释,“官府通常会把一些过期无用的文书分给百姓,百姓就用这些带字的纸剪鞋样、花样,甚至糊棺材、纸人,算是物尽其用。”抚悠点头,移灯来看纸上残留的文字:
……二月廿……少陵顿……至兄书……见……精诚将军……得兄……成半已……北边战……得洛阳……河北乱……藏望兄勿……廷余无……唯李忧离……耳弟于上元前过丹阳……此事要务在身不便面……娘子者弟之使者……可托少陵……
“取纸笔来。”抚悠道。连松风取来纸笔,抚悠对照残纸,提笔:“后面提到洛阳、上元,应不是二月,而是十二月,”于是补上,“十二月廿某日,少陵应是人名,少陵顿首。得到你的书信,这半个字像‘见’,见到你的诚意,将军说‘得兄……成半已’,约是得到你的帮助,就成功了一半。‘北边战……得洛阳’,晋廷攻取了洛阳,‘河北乱’,河北还不稳定,‘廷余无……唯李忧离……耳’,这半个字像‘晋’,联系起来应该是晋廷虽然得了洛阳,但北方还不安定,而且只有岐王足可畏惧。后面几句完整,我在上元节前到丹阳,但要事在身,不能见面。娘子……这像个‘兰’字,也是人名,兰娘子是我的使者,‘可托’应是指兰娘子,‘少陵’之后没有字了,应是落款,少陵百拜顿首。”将残纸上的内容誊在新纸上,一封信就大体还原了。抚悠将信托于掌中,感慨道:“这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看似完整,但觉得缺些什么……”连松风道。抚悠细看两遍,恍然大悟:“是身份。这四个人的身份要确定,少陵,兄,将军,兰娘子。‘兰娘子’是‘少陵’手下,也是‘少陵’与‘兄’之间传达消息的人,可暂不管。但我们只有确定了‘少陵’、‘将军’以及‘兄’的身份,才能知道究竟是谁与谁暗中联络。”
连松风分析道:“‘少陵’和‘将军’不难解,虽然没有明指,但在写这封信的时候,企图勾结丹阳对抗晋国的,无非河北邢铧,赵国谢煜明,齐州莫小刀。丹阳自成气候,不可能看上莫小刀那种山匪。邢铧和谢煜明相比,后者地域接近,且谢煜明以一国之力,开出的条件更不是成败未知的邢铧可比。至于‘少陵’所呼之‘兄’,此物在阿贵家中发现,他生前曾是傅寿昌的脍手,应是傅寿昌嫌疑最大。但傅寿昌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阿贵,所以我猜想可能是傅寿昌死后,阿贵从他家中偷出来的。”
“阿贵为什么会偷对他毫无用处只能剪鞋样的书信?又如何排除是杀手栽赃?”
“我白日查看时,发现阿贵家中一贫如洗,却有一只十分精致的漆匣,但里面并没有值钱的东西。我猜测是阿贵见过傅寿昌非常珍视那只木匣,以为里面一定有宝,于是趁乱偷了出来,没想到里面只是一些书信。阿贵夫妇不识字,便以为一文不值。若是栽赃,目的何在?栽赃傅寿昌?他可是已死之人。”
“你刚才说‘傅寿昌嫌疑最大’,我觉得不是,或者说,不只是他一个人嫌疑最大。我一直觉得我们的推测有漏洞,却想不出在哪里。看了这封信,我终于明白了——是动机。”连松风不解:“若不是为财,动机不就是金摩羯欲掩盖杀害傅寿昌夺取兵权的真相,或者周渤溢借刀杀人,引我们去调查金摩羯吗?”
抚悠摇头:“但我们忘了一点,朝廷目前对润州并没有实际的控制力。”连松风思索片刻,轻“啊”一声:“娘子的意思是,金摩羯即使杀人也不怕我们查,周渤溢即使让我们查到了金摩羯杀人,也无法依靠我们除掉金摩羯。所以无论是谁,杀阿贵都没有意义。”
“正是如此!”抚悠指书信道,“所以这才是真正的动机,怕被查到的,是通敌!金摩羯、傅寿昌、周渤溢,他们怎么明争暗斗你死我活,朝廷都不会管,但如果有人通敌,朝廷必然兴兵讨伐!”
“如果通敌的只是傅寿昌一人,阿贵就不会死。因为金摩羯和周渤溢都没有充足的理由杀他。所以,有三种可能:第一,是傅寿昌掌握了某人通敌的罪证,某人|买|凶|杀|人,并杀阿贵灭口,金摩羯、周渤溢都有这个可能。”连松风道:“可金摩羯更不愿提及傅寿昌之死,他的嫌疑不是更大吗?”抚悠指出其中区别:“杀人的嫌疑大,不代表通敌的嫌疑大,他杀傅寿昌可能就只是为了夺兵权呢。”
“第二,傅寿昌有一个同谋,那么杀他的一定不是同谋,而杀他的人也并不知通敌之事,否则不必暗杀。按金摩羯更不愿提及傅寿昌之死来看,他更不像这个同谋。所以,同谋是周渤溢,杀傅寿昌的是金摩羯。”连松风听出其中矛盾:“若如此,那又是谁杀了阿贵?金摩羯没有必要杀他,而周渤溢引的这把火也烧不到金摩羯身上?”“这就与第三种可能有关。”抚悠拈信道,“信是假的,是栽赃。金摩羯嫌疑大,他不会栽赃给自己,所以只能是周渤溢。他想制造金摩羯是为了掩盖通敌的事实而杀人的假象。因为这封信只能是阿贵从傅寿昌那里得来,而金摩羯在杀傅寿昌这件事上确实嫌疑很大。要么他是为了整垮金摩羯,要么他就是通敌或同谋通敌之人!”“不过,”抚悠转而又道,“周渤溢这么做风险很大,太容易引火烧身。”
“我觉得信是真的,寻常作假不过是放一封伪造的书信,谁还想着剪成鞋样?甚至放一个迷惑人的匣子?说到木匣,”连松风忽然想到,“这倒成了一个疑点。阿贵既然家贫如洗,为什么不把木匣当了?”
“我倒觉得这并非疑点,阿贵如果因为杀傅寿昌得了一笔酬劳,也就不缺钱了。”
连松风点头,道:“所以要么是傅寿昌掌握了金摩羯的通敌罪证,金摩羯买通阿贵杀人,又杀阿贵灭口;要么是傅寿昌掌握了周渤溢的通敌罪证,周渤溢买通阿贵杀傅寿昌,但同时金摩羯因为其他原因,譬如夺取兵权也派人暗杀傅寿昌,并且从他的反应看,他可能认为人确实是自己杀的。”
“对。”抚悠将信小心收进函筒,“因为如果他派出的杀手在没有动手之前傅寿昌就已经死了,杀手也会为得到酬金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金摩羯就‘无辜’担上了杀人的罪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周渤溢怎么就敢在我们面前提傅寿昌?”
“因为他前面有一个金摩羯比他更招人猜疑。”
连松风长长出了口气:“看来丹阳的水的确不浅。杀阿贵的凶手背后就是通敌之人,要不要把杀手找出来?阿贵的妻子手中可能还有这样的证据,要不要暗中查访?”
抚悠起身,以函筒击掌,在屋中踱来踱去:“润州不是我的地盘,寻人不易,我们人手本就不多,不要分散力量。”踱到窗前时,轻轻推开窗户,院中琼花如雪浪翻滚,幽香吹满衣襟。连松风亦起身,站在抚悠身后:“娘子放心,这房间四周全是我们的人。”抚悠回身莞尔:“是我多心了。”又道:“我有两个主意。第一,就是去查一查阿贵毒杀傅寿昌一案的卷宗,阿贵身为重要嫌犯,最终却无罪释放,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连松风道:“这主意好,方向极对,顺着这条线,就能找到是谁买通了阿贵。”
抚悠点头,却又笑道:“不过这法子太慢,而且当时的案卷极有可能已被销毁。我还有第二个主意,是条捷径。”因而如此这般吩咐连松风,连松风听罢惊讶道:“娘子这是要……?”
抚悠道:“引蛇出洞。”
连松风领命退下,抚悠重新研墨,比照阿贵处得到的残信,誊抄了内容一模一样的两份,将原证收好,揣进怀里——从今往后务必日夜不离身。
打开衣箱,取出红衣人偶,抱着兀自呆想了一会儿:丹阳的形势并不复杂,三个人两件事,然而不论是内斗还是通敌,都不是她最关心的。润州夹在两国之间,是晋国南渡的跳板和赵国防御的前沿,不被两边拉拢,才真正奇怪。她这一行表面上是岐王的女人领了个安抚的闲差来丹阳游山玩水,实际却是为了搜罗证据,而通敌的罪证倒在其次。金摩羯与周渤溢貌合神离,如果他们果非一路,那么拉一个,打一个,局面便十分有利。今夜的行动,就是为了试探究竟谁是那个通敌的叛贼!
抚悠捧起人偶:“忧离,他们在信中提到了你,这是我最担心的。不知长安的夜晚,是否仍旧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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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良夜,李忧离却被老父抓差审案,心中十分不悦。“你的案子,陛下交我主审,十日结案。”说着迈步进了大牢。陆长珉见是他来,心知这已是他人做下的网罗,淡然道:“无非一死,自从我决心归附,就想到过这一天。”李忧离瞥了眼坐榻,上面仅铺了张旧席,皱眉未坐:“那为何还要归附?”陆长珉道:“岐王是重信义之人,我信岐王,才归附晋国。”李忧离笑道:“既如此,你该相信我会救你。”
陆长珉自榻上拾起一卷书,递给李忧离:“有人怕我牢中无趣,送来这个给我解闷。”李忧离接过,低头瞟了一眼,《玄青策》:“你看过了?”“已拜读过。”李忧离又问:“如何?”陆长珉道:“是我的催命符。”
李忧离看着手中书卷:“不错,他们这是要告诉我,他们手上有我与辛将军交往的铁证,如果我不逼死你,他们就会逼死我。”抬起头来,眼中已是阴云密布,沉声问:“陆长珉,你可认罪?”
陆长珉从容道:“无有之事,如何认罪?”
李忧离仰天叹道:“‘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长珉,寡人如此亦是无可奈何。不过还是要与你说清,寡人这么做,与秦璃无关,你争不过寡人,寡人也不会因为儿女私情挟嫌报复。你本是天上鲲鹏,怪只怪你不懂那句俗语——罗网之鸟,悔不高飞。”拍拍陆长珉的肩,“别恨我。”
陆长珉不屑他的虚情假意:“要杀要剐,岐王请便。”
“好!是英雄!”李忧离赞一声,转身道,“来人,上刑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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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悠将两封描摹好的书信分别装进函筒,捏了指大的封泥封口,盖上了新刻的印章——
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