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亮如明昼的宫廷内,有跪着的仆从齐刷刷伏地高呼,“恭迎太后娘娘回宫——”
声可震天,只是余音未消,那被嬷嬷扶着的老妇突然腿脚一软,身形一歪,随即顿地而去,倒地的一刻,妇人右手却横着紧紧的揪着胸口之下的方寸之地,看样子分明是在疼痛!
众人手忙脚乱去扶,却乱糟糟倒做一片,身为病患的太后甚至被推搡着的小宫女挤压在中间,想脱身又不得,反而是刚被扶起身又被拥挤着倒下。在人群之下拥着太后的李嬷嬷经此几役,手臂也像要断掉一般,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厉声斥责,“慌什么?”
威严怒容却与先前判若两人,众人心惊有次序的默默退开。
李嬷嬷着身旁的宫女搭手扶了太后安顿至榻上,轻盈小心的放下床帘,这才揉着手臂疾步走出,冲着一屋子的仆从怒斥,“还跪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派人去御医院请玉大人!”
“金蓉……”
内间妇人虚弱的声音传出,李嬷嬷顿时笑意浅浅缩了回去,躬身问询,“太后娘娘,您有什么吩咐?”
金蓉是李嬷嬷的闺名。自从入宫多年,能唤她这个名字的人,死的死,离开的离开,剩下的也不过寥寥数人。太后算是其中之一,但也许久没有唤这声了。
李嬷嬷乍听的这一声,自然激动的紧。为人奴仆数年,她当然知道,被这般亲昵的唤着,自然是会得主子的好处的。
“莫去叫那玉帅,叫小鱼来。”
太后声音高低不定,气息虚浮,饶是隔着纱幔,李嬷嬷也知道太后定然是在苦心压抑着疼痛才能说出这般完整的话。
李嬷嬷忧愁不已。
太后娘娘这病也算是痼疾了。一直以来能不能治愈且不说,这御医院的一帮子饭桶却是连病因都查不出来的。还好在为皇上光征良医的时候来了个玉帅,虽然没能救治了皇上,却阴差阳错的刚好能缓解太后娘娘病症的疼痛——
只是,这时候为什么不让那人过来呢?
“娘娘,还是叫玉大人来看看吧。小鱼那孩子虽然衷心,可毕竟不是医者……”
“你们下去吧……”太后遣了众人,等到稀稀拉拉的脚步声消失,妇人苍老的声音复又传了来,“金蓉,你跟着本宫有多少年了?”
李嬷嬷心下一恸,微微垂首,“老奴自四岁被卖至将军府,算来,也有好些年头了。”
账内几声轻咳之后,太后气息愈发微弱了些,似是带着笑意的,幽幽道,“这么多年了,你跟着本宫嫁入天家,一路风风雨雨,也甚是辛苦……”
原本以为只是要叙叙旧的,可是这话李嬷嬷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了——在宫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她如何不知,这是惯用的卸磨杀驴的开篇!
“娘娘饶命!”李嬷嬷身形一紧,伏地大呼,“能陪着娘娘许久,这是老奴祖上修来的福气,还望娘娘不要……”
“咳咳……”帐中人轻咳,“本宫又不是要治你的罪,你慌什么?”顿了顿,太后接着道,“只是你陪了本宫许久,也帮这本宫做了许多事情,怎么还是不明白呢?”
不是要命的事情,这让李嬷嬷心下稍松。细细思量,也算是明白了太后后面这话所指。
那玉帅,不是可用之人。
冲着先前为长平王妃诊治的情形来看,多半是与长平王是一伙的!想必,这也是太后不与召见的缘由了。只是……李嬷嬷微叹,柔声道,“既然玉帅是王爷那边的人,那娘娘的病情岂不是——”
“他早就知道了!”提及长平王,太后语气顿时凌厉了许多,甚至那窗幔都似乎跟着这激愤难平的声音而颤动起来。
“名正言顺的夺人政权不成就害人性命,狼子野心的东西……咳咳!”
气息过激,一口气不顺,太后随即剧烈咳嗽不止。借着光影,李嬷嬷依稀看到那床帏之内,妇人盖着的被衾被紧紧的揪作一团。
李嬷嬷心焦,当下便要起身查探,然而太后似是意识到李嬷嬷的动作,摆摆手道,“本宫无碍,你且叫小鱼过来,照着之前的方子煎点药来。”
“可是……”李嬷嬷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说出口。没几日之前,那孩子突然慌慌张张道药方子丢了,而先前抓药都是找那玉帅的。此刻,就是叫回忆那药方,却也非找那人不可了!
可是,李嬷嬷犹豫的望着光影中蜷缩着的妇人,忧愁不已,太后娘娘摆明了不想见到玉帅——
然而犹豫归犹豫,李嬷嬷却也只能照实禀告,只是原本以为妇人会火冒三尺高的,却没想到是如若未闻的平静。
过了许久,久到李嬷嬷跪着的膝盖都有些酸麻不已,这个时候,内间的妇人突然幽声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罢了,这看来是本宫的宿命了。一个个的,就救治本宫的人,全部都被那贼子招揽了去。只是妄想此般就让本宫认命也太天真了!金蓉!”
“老奴在。”
“派人秘密的去寻那人吧。”
李嬷嬷下意识即将出口问询是谁的,可是联想到近日里的一些传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惊怔不已,结结巴巴的开口,却道,“娘娘!时隔多年,一时半会儿找人也难的很,即使侥幸找了回来,可,可大皇子就一定会站到您这边吗?毕竟当年您选择的是皇上啊!”
太后冷哼一声,“他们这些人,都受了云贤那贼子的荼毒。荷华之于那人,便如关妃之于煜儿。他们以为本宫不明,却不知本宫才是最清楚的人。”
“去吧。”太后蜷缩着背转过身,“只要想办法联系即可,那人,或许本就在恒儿的身边。虽然恒儿是煜儿的孩子,但是那人必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荷华唯一的血脉丧命的。”
李嬷嬷迟疑了一下,随即俯身退下,可起身刚走了两步,又被太后疾声唤停,只道,“对了,云婉那边,也动手吧。药引子想办法弄到恒儿那处,她自然会去的。”
李嬷嬷身为太后心腹,自然对都城破庙那段有所了解。甚至是起先太后所言能救治的人一个个都被长平王招揽了去,这其中第一个,李嬷嬷也自是清楚就是那云婉。
自心底所言,李嬷嬷其实并不喜云婉。但是,好歹也是救了太后娘娘一命的人,甚至后来这多少次,若不是那药方,想必太后也不能安然熬过那么多****夜夜。
明明是吃斋念佛的人,却也——
不过李嬷嬷转念一想,随即也跟着释然了。默默的应了,带上了门,这才悠长的叹了口气。
太后娘娘询问的其实是对的,她跟了太后娘娘这么多年,怎么会不明白呢?这宫廷之中需要的从来都不是怜悯或者是恩惠那种东西,而是权势。
有了权势,就能在这样险恶的宫廷活下去,而若是被权势丢弃,那么就会成为斗争的牺牲品。那时候,因为太后娘娘死去的后妃是如此,后来的那人也是如此。
云婉不是没有错,错就错在她不该选错了阵营,成了长平王的人。
李嬷嬷心事重重也就自然没有觉察到,就在她出宫门的那一刻,有红裙之人自其身侧一闪即过,而后掠上墙头,只轻轻几越,就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之中。
而李嬷嬷把太后吩咐的事情安顿下去之后,这才继续守在了太后寝殿的隔壁候着。
风声潇潇,雪迹漫漫。
李嬷嬷在油灯下一下一下的点着瞌睡的时候,自然想不到,那被她派出去前往死牢的小宫女,早在还没来得及出宫门的时候,就被人敲晕剥了外衫之后扔在了后院堆放杂物的小屋。
秦珏风风火火赶到死牢的时候,远远的看到那肃穆的高门口,蜿蜒的一串脚印自宫廷方向而来——看那脚印的尺寸,绝对不是出自于男子的,倒像是小巧的女儿家留下的。
阿婧?她果真还是来了此处?
秦珏心急如焚,什么也不想就要从屋顶上冲下去,明显是准备硬闯。然则身后有一人冷冰冰的声音喝了住,“殿下,死牢重地,您是想要弄得人尽皆知吗?”
秦珏回身,冲着那全身裹在斗篷中的人没好气道,“那还不帮本殿下善后?”
斗篷人摇头,“殿下,属下一人即使有心也无力。”
“那便去准备银两马车,越快越好。本殿下速战速决,等找到阿婧就一起离开这里!”
斗篷人甚至没有来得及开口,只见衣着花花绿绿的男子已经从墙头飘然而下。倒是没有莽撞去闯,只是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送至守门人手上,这才道,“劳烦各位,玉某是太后娘娘派来给里面那位诊治的,还望通融通融。”
伫立在墙头的斗篷人见状,眉眼微眯,半响身形一闪,半分声息未闻,已经消失在原地。只有那墙头空出的多余的一块,方能证明方才有人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