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蒂既然醉倒酣睡,常乐也就不再等她,叮嘱了冰冰和席德“照顾好姐姐”,他就独自出门。
拜访艾米之前,他还要多走一走,看看这座城市的现状。
在孤儿院,他见到了众多骨瘦如柴的孩子,以“捐助”名义得到院长召见后,才打听出孤儿院预算不足,平均每个孩子每月只有两银币生活费。
就这样,孩子们还要在寒风中洗衣,帮孤儿院挣些外快,个个小手冻得通红,或许“两银币生活费”正是孩子自己挣来的!
艾米不但没给孤儿院投钱,恐怕还从中赚钱!
为防孩子不堪折磨而逃走,这地方铁门铁窗,修得像座监狱。
难怪贝蒂不肯将收养的孤儿送来,孩子在这里能有什么美好童年,尽是噩梦!
常乐没有骂人,默默留下一百金币,又来到外城贱民营地。
三个月前,这里还是欣欣向荣的新村庄,也是秩序井然的军营,但现在已经越来越像传统的“贱民区”,大量简陋窝棚林立,许多人衣食无着。
窝棚里还有小孩光着身子,钻在落叶堆里瑟瑟发抖。
他找到了留守部队指挥官阿毛,也叫来了彩蝶,这两人分别负责营地的军事和民生。
旁人不知胡子拉碴的常乐是谁,他们却是一眼认出,都惊喜高呼:
“老大!您终于来了!”
彩蝶甚至流了泪。
常乐却脸色铁青,指着大片破败窝棚,要两人给个解释,阿毛为何不能将新移民纳入部队加以训练?彩蝶为何不能给他们安排饱暖?
去森林砍木头盖新房,莫非是件天大难事?
阿毛从鬼哭山就开始追随常乐,是个很机灵的战士,但此刻被老大的严厉吓得发抖,话也说不利索。
彩蝶倒是还算镇定,面对质问侃侃而谈。
说到底,还是一个“钱”字。
入秋之后,田地有了首批收成,艾米就以“贱民营地已可自给自足”为名,掐断了财政支持。
首批居民当然可以耕种维生,小日子过得还算美满,然而新移民都是两手空空而来,带个破口袋就要来“天堂”发财。
地上捡不到金子,哪里有财给他们发?
没有钱,他们根本住不进城里,只能在贱民营地搭窝棚,就是一圈低矮土墙搭几根木头做骨架,再铺杂草做屋顶,狂风一吹全散。
已经过上好日子的贱民,谁肯贡献出自己的口粮财产?穷光蛋好不容易凭双手创造出一点点财富,都看得比命还重!
阿毛不是不想扩军招兵,问题是养兵要有粮草,粮草何在?
现有的两百骑兵都有田地,也乐于拼命保卫自家财产,不需要另外发钱给饷,新移民却大不一样。
彩蝶在营地组织了多次募捐,请大家看在同为贱民的份上,拉可怜的新移民一把。
捐助不是没有,但让首批定居的一千多人帮助后来的两三千人,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彩蝶只能求见城主艾米,后者一直推脱“在开会”、“在会见某某大人物”,就算偶尔见了面,艾米也会哭穷,最后两手一摊,让彩蝶自己想办法。
了解到足够多的信息后,常乐终于决定前往“城主府”。
艾米此时已经结束了与卡帕伯爵的会见,坐着马车前呼后拥地返回,与常乐恰好狭路相逢。
佣兵仍然气势汹汹,要将前方路面的闲杂人等统统撵走。
艾米这架子是越来越大了,现在还只是城主,若真做了女王可怎么得了!
常乐只能站在路边大喊“艾米”,结果立刻迎来佣兵的怒斥,一个胡子拉碴的流浪汉,竟敢高声直呼城主名讳!
艾米挑开窗帘向外张望,起初略显困惑,但很快就认出了“流浪汉”真容,惊喜地捂嘴轻呼,然后吩咐立刻停车,从车中伸出纤纤玉手,招呼常乐上去同坐。
整群佣兵顿时满脸黑线。
来到“城主府”客厅里,屏退了侍女,艾米还在半真半假地抱怨:
“你搞什么鬼?三个月前不辞而别,现在弄得像个流浪汉,城里人人都想见一见大师,如果知道了大师是这副鬼样子……”
常乐连忙竖手指立在唇前:
“嘘~~~大师跟我没关系,他来自西大陆,身份神秘,你别忘了!”
“骗子!你就是个大骗子!”艾米笑眯眯骂道。
常乐叹了口气:
“说正事,你为什么取消了所有慈善开支?为什么切断贱民营地的补给?”
“很简单,没钱。”
“钱哪去了?”
“你拿走了!”
艾米撅嘴佯怒,转身走到对面的座椅坐下,继续道:
“贵人多忘事,你叫蓝月带走所有的现金,说是资助方丹元帅扩军,元帅领你的情吗?不是照样抹去你的战功,剥夺你的军权?你一向只会花冤枉钱!”
“那是四个月前的事,现在呢?现在还没钱?”
“营地变成城镇,公共开支有多大,你不是不知道!光是挖下水道就花了三千金币!给你账本你不看,训人倒是张口就来!”
围绕着财务问题,两人的谈话渐趋激烈,从温情脉脉转向针锋相对,艾米的“佯怒”也渐渐变为真怒。
常乐为贫病交加的贱民痛心,为骨瘦如柴的孤儿难过,为贝蒂那样的好姑娘沦落风尘而愤怒,总之他认为艾米眼中只有钱,为挣钱几乎丧失了人性。
但艾米认为孤儿院不产生利润,贱民营地也毫无效益,根本就不该砸钱,钱要花在刀刃上,她把财政结余都用在了高回报的投资,作为城主,目光必须放长远!
更何况,在城镇发展的紧要关头,如果掏钱去养无用之人,只会制造出懒汉蛀虫,打击勤劳者的积极性!
不劳者不得食!多劳多得!这是锐意进取的社会里一项铁则!
城主当得久了,艾米身上霸气越来越足,思路清晰果断,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柔弱无助的俏寡|妇。
两人一句对一句相互拱火,常乐的怒气逐步高涨,最后忍不住吼道:
“我说话不管用了?别忘了是谁让你当上的城主!我能让你上去,就能让你下来!”
“好!”艾米一拍桌子,“你另请高明!不过你也别忘了,没有我,就没有这座城!让你这个大手大脚的财务白痴来做,早就破产了!”
常乐在这一瞬间,几乎真的做出决定,让艾米带一大笔钱走人,换同样能力出众的彩蝶来做城主。
但终究只是想一想而已,艾米的功绩无可争议,若没有她,真的不会有这座城。
靠常乐所赠几十个金币起家,仅仅两年时间!
而且天堂镇的公职人员、市府垄断行业的职员,以及埃尔顿那些佣兵,全都真心忠于艾米,绝不甘心听从贱民彩蝶调遣。
其实艾米说得有理,只是两人的道理好像两条平行线,无论怎样延伸都无法交汇。
所以常乐沉默了。
艾米也没有乘胜追击,坐在对面以手撑额,闭目不语。
最后常乐苦笑一声:
“是我错了。”
艾米抬头睁眼:
“哦?你也会认错?”
常乐点点头:
“这座城是你亲手创造,并非出于我的恩赐,你说一切都是我的,那是跟我客气,我不能把客气当福气。”
艾米听了这话,脸色却更难看,嘴唇紧闭不发一语。
“但是尊敬的城主……”常乐改用了谦卑语气,“看在我对城市也有贡献,希望您听我几条建议。”
“你说。”
“第一,财富不代表一切,作为领袖,还要得民心!只有照顾好所有人,哪怕因此养一些蛀虫懒汉,也能让人知道,城主关怀城里的每一个居民,作为回报,你能得到他们的忠诚!千金不换的忠诚!”
“嗯。”
“第二,军权要分散,手下不能形成军阀。以后佣兵交给夏洛,负责内城警卫;让埃尔顿组建常备编制的正规军,由他管好城防;再加上我的贱民骑兵善于打野战,你会拥有三支特点鲜明的武装力量,相互牵制平衡。”
“嗯。”
等了一阵,艾米抬头:
“没有了?”
“没了。”
“那我也说两点。第一,城是你的,钱是你的,我也是你的,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哦?”
“第二,我是为你赚钱,但我的做法你不要干涉!我有我的风格,你有你的原则。你缺钱了尽管来找我拿,别的不要管!一个傻瓜能做的,三个聪明人会搞砸,这谚语没听说过?”
这谚语常乐真没听说过,艾米的话也有道理,永远有道理,可就是说不到一起去。
常乐叹息着起身:
“那就没的谈了。”
“你去哪?”艾米也站了起来,声音略带惊慌,“你的房间我每天打扫,就盼着你回来住!”
“你太聪明,还是找个傻子来帮你吧,那个房间……”常乐走了几步停住,想了想,“那房间可以给埃尔顿,他事事都听你的,而且……他做梦都想娶你,托尼和雪莉需要一个爸爸。”
“你什么意思!”艾米尖叫,还试图冲过来阻止他出门。
但常乐身形一闪,“瞬移”般鬼魅消失,直接出现在了楼外台阶之下。
别说艾米这种普通凡人拦不住他,就是埃尔顿队长那些佣兵,也只能见到眼前一花,甚至连他人影都没看清。
贱民营地既然不能得到市府财政支持,就只能设法自助。
常乐拿了两百枚黑魔晶给彩蝶,让她兑换成两万金币,以后首先将新移民组织起来,矫健强壮者从军,其余人到魔鬼森林伐木,以此换取食物和酬劳。
砍回的木头一部分建房,取代简陋窝棚,另一部分拿到城里出售换钱,以便维持良性循环。
这种做法和直接发钱救助相比,杜绝了“养懒汉”的弊端,应该说常乐还是参考了艾米的意见。
而贱民骑兵必须扩编,如果有必要,他可以从斯坦利堡调一些部队回来,对艾米形成威慑,现在俏寡|妇翅膀真的硬了,但也不许她乱飞!
所有这些做完,常乐回到了贝蒂家门口。
那姑娘竟然已经睡醒,脸蛋还有些红扑扑的酒意,正在院里带两个孩子操练。
她双手持一柄真剑,“喝!”“哈!”反复格挡、劈出。
孩子们则举着木棍,有模有样地照学。
见到常乐归来,贝蒂笑了:
“我还以为你嫌我家太破,不肯住了!”
“你答应给我做顿好吃的,我怎么能走?”常乐指了指利剑,“这是……”
“人在乱世,要学会保护自己!”
贝蒂笑着收缴了两个孩子的武器,带领众人回屋,又一起去做饭。
连常乐也不许吃现成的,要跟六岁的席德一起削土豆皮。
一群大人孩子嬉笑合作,最后赶在太阳落山之前,终于把晚饭端上了桌。
主要的烹饪还是由贝蒂负责,她的手艺比艾米差了很多,牛肉调味不佳,而且还没炖烂,可是常乐吃得很愉快,冰冰更是热泪盈眶,小乞丐生平以来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烛光下,冰冰先是开始抽泣,接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贝蒂失声笑道:
“不至于吧?我做的饭真这么难吃?”
“好吃!太好吃了!”冰冰离开座位,一头扑进贝蒂怀中,“姐姐!我怕我是做梦……”
贝蒂眼眶也有点湿,微笑轻抚冰冰的头发,柔声说道:
“我没了父母,你也没了爹妈,以后做姐妹相互照应,那是应该的,不是梦。”
“姐妹?”常乐失声惊呼。
贝蒂和冰冰闻言看了常乐一眼,又相互对视,“嗤嗤”地笑。
冰冰就是个女孩,也从没刻意伪装成男孩,只是先前破衣烂衫又脏又臭,没人把她当女孩看而已。
贝蒂帮她洗了澡,自然真相大白,“姐弟”变成了“姐妹”。
笑完之后,冰冰又钻回贝蒂怀里,闭目而笑,似乎在享受这前所未有的温暖。
“臭臭,快吃饭,汤要凉了。”贝蒂轻声提醒。
冰冰应了,却没着急吃饭,而是踮起脚,在姐姐脸上亲了亲,脸上笑容甜蜜。
看着这一幕,连常乐眼里都涌现了泪光。
可怜的孤儿在此刻有多幸福,恐怕很难用言词形容。
而贝蒂的笑容被烛光映得格外温暖,也格外圣洁。
她的确沦落风尘几个月,可她比世上绝大多数女人更纯真,更善良!
她就是黑夜里的一道光,足以照亮人心!
常乐心中叹息着,默默取消了矫枉过正的“圣民计划”,至少是暂时取消。
他的愤怒、不平、杀意,都被眼前那明媚笑容融化得无影无踪。
本该掀起的血雨腥风,尚未开始,就已结束。
常乐忍不住轻叹:
“贝蒂,你救了很多人。”
“没有很多,就他们两个。”贝蒂并不明白那句话的真义,笑眯眯回答,“你付一半房租,也等于帮了孩子!”
常乐默默点头,继续吃饭。
如果贝蒂这样的人多一些,自己什么都不用做,这世界已经够美好。
可惜,这样的人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