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澈愤怒而归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李氏的静姝院,李氏不由得忧心如焚,同时又有些怒愤,不停手绞着帕子在屋中焦急的踱起步来。
“外面的人都怎么说,怎么传的?”她不禁问。
身边的仆妇便答道:“大家都在传一句话,说……”
“说什么?别吞吞吐吐的,我必须知道我儿这些时日都在干什么?”李氏竖眉喝道。
仆妇便答道:“公主,大家都在传,六郎君在中正考核之上与谢七郎君起了冲突,并扬言,非顾十一娘不娶,谁若跟他抢,他就杀谁?”
话一落音,李氏便紧咬了唇瓣,又急又气之余,差点掀翻了手边一只二尺来高的珊瑚枝。
“又是因为这个顾十一娘,常言道,美色惑人也,这顾十一娘又是何等美色,竟能将我儿迷惑至如此地步?”李氏怒道。
仆妇便回道:“公主,这顾十一娘倒是美名远播,可健康城中传得最多的倒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才智,听说,她在中正考核上与沈氏黔郎一辨,二人可谓是棋鼓相当,堪称一时瑜亮,就连王使君都评价为‘此辨为平生之所见,乃众名士所不能及也!”
李氏眼中微露惊讶,却还是有些烦燥和嫌恶。
“再有才智,她也不过是一名庶女,如何配得上我儿,而且她与我儿命中相克,我怎么能放心……”李氏似越想越急,又暗道,“可恨那老东西去了一趟秦淮河畔,回来之后也跟吃了定心丸的态度坚定,非要作主为澈儿定下这门亲事,还道那顾十一娘可称人中之凤,不可多得!”
这一声老东西唤的是谁,仆妇心里十分明白,却还是警惕的提醒了一句:“公主,还是小声点好,以防隔墙有耳!”
虽然这静姝院中都是自己人,可也难保这自己人中安插有南康公主的人,更或是大司马自己人,多少人等着邀功往上爬,只要是人,就不能完全可信。
李氏便停下步伐,既无奈又懊恼的闭上嘴来,在房中再次不安的踱起步来,便在她急燥不安的踱了数步后,忽地又顿下脚步,道:“走,去澈儿的梨雪园看看!”
“公主——”
仆妇又急唤了一声,虽然说,作为母亲去看自己的儿子乃是最理所当然之事,可李氏毕竟是庶母,哪怕是亲生儿子,也不能走得太过亲近。
李氏便不高兴了,一声怒道:“怎么,我去看自己的儿子,还不行了?”
仆妇便将头低了下来,李氏一挥袖,窈窕的身影一转,便已夺门而出,仆妇匆匆的跟了上去,二人刚走出院子,便有一道身影闪电般的横冲了过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
“夫人,奴有话要与夫人说。”
李氏起初吓了一跳,但在看到跪在地上的少女抬起头来时,又露出一丝不悦和嫌恶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夫人好心收留了你,你不安守本份,还赶来冲撞夫人,就不怕我们将你母女发卖了出去?”李氏身边的仆妇不由得喝道。
少女便磕了一个响头,眼中露出一丝狡黠,轻声道:“夫人,奴知道夫人担忧什么,也知道夫人您想要什么,奴现在便是雪中送炭,来替夫人解忧的。”
李氏不由得眯了眯眼,道:“哦?你能替我解忧?如果解忧?”
少女便道:“夫人,您可听说过义兴周氏?”
李氏一怔,脑海里迅速的浮现出桓温曾经提起过的义兴周氏,沉吟一刻后,她道:“三定江南的义兴周氏,从前与吴兴沈氏可称之为吴中两大强宗,‘江东之豪,莫强周沈’,自是听说过的。”
少女便点头喜道:“夫人真是博闻强识,不错,当年义兴周氏强盛时,江左门阀,未有能及。”
“再未有能及,那也只是过去,现在的义兴周氏已经没落了,我还听说当年北方士族随元帝迁居江南时,义兴周氏不满晋室统冶占领吴中,便想要与侨姓望族对抗,最终却被王敦与吴兴沈氏连根拔起,其嫡系枝叶也已斩杀殆尽,现在的义兴周氏应也不存在了。”
李氏一说完,少女的眼中便露出一抹怨毒的仇恨之光,可不过一瞬,她又恢复乖巧而楚楚可怜的模样,抬头望向李氏道:“夫人,义兴周氏虽已没落,可不代表它就已不存在,便如吴兴沈氏,虽是刑家之后,可也依然保存了其强大的实力,义兴周氏世代忠于吴,也保留了它强大的影响和号召力,只要我以义兴周氏嫡系后人之名招募勇士,虽不能达聚众上千,便是几百应也不是难事。”
李氏的眼中立刻露出深厚的兴趣来,她道:“哦?你能以义兴周氏嫌系后人之名招募勇士,组建部曲私兵?”
少女的眼中便露出火一般的光芒,她点头答道:“是,夫人,我母亲便是义兴周氏嫡系之后。”说完,便抬头喊了一声:“阿娘”,招手将一粗布麻衣的妇人唤了来。
那妇人便跪在了李氏的面前,恭敬的磕头行礼道:“奴周氏女阿婉,见过李夫人!”
李氏的笑容便瞬间敛住,她垂目看了周氏一眼,便又认真仔细的打量起这少女的容貌来,不得不说,这女孩子长得很美,有种“莲出淤泥而不染,濯青莲而不妖”的清新婉约之美,看着极惹人生怜。
不过,李氏也不是蠢人,再看起来纯洁无辜之人心中都会有欲望,这少女既然能提出雪中送炭,必然也会要求回报。
“那么,你想要得到什么?”李氏便问。
少女踌躇了一会儿,便望向李氏,朱唇轻吐,斩钉截铁的答道:“我想要一个名份,哪怕是以妾之身份呆在您儿子身边的名份!”
所以,就是想得到她的儿子嘛!这健康城不知多少世家贵女都这般想,这般相思急切的赶着给她儿子做妾,李氏也见怪不怪了,便轻声一笑,抬手示意顾芸站起了身来。
说起来,这个丫头实在是比那顾十一娘识趣得多,也极会审时度势以及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过是多了一个婢妾,养了一条狗而已,如能换来义兴周氏的归诚以及武装部曲私兵,这个交易实在是划算得多。
便在李氏这般想时,周氏不免垂泪,李氏的笑容有多假,眼底深处有多少鄙夷,她可是一望之下便一清二楚,可她却不能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她什么也不能说,不能做,只能任由着女儿去做,她已经没有力量护自己的女儿周全,尤其在这些上位者面前,她们已经没有了选择命运的权力,只能如蝼蚁一般苟且偷生。
……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李氏便带人端着一碗羹汤来到了桓澈的梨雪园,彼时的桓澈正在小憩,忽听到叩门声,亦是极为不耐烦,怒道:“我不是说了,谁也别进来打搅,你来干什么?”
婢女在门外施了一礼,忙战战兢兢的答道:“郎君,是夫人来了,夫人说想见郎君。”
桓澈皱了皱眉头,迟疑了许久,才懒懒的起身,正欲去开门时,那隔扇便被人推了开,一身披华缎的绝色妇人便带着一婢一仆走了进来。
来者正是他的生母李氏。
李氏本是春风满面,一见桓澈眉宇轻皱,面色憔悴,便心疼道:“我儿这是怎么了?脸色看起来怎么这么差?”
说着,人已走近,伸手便抚在了桓澈的额头上,又咿呀一声惊道:“怎会这么凉,是不是生病了?”说完,又转向身后的婢女,“你们是怎么回事?六郎君身体不适,你们做下人的都不知道吗?还不快去请医者来?”
桓澈便截断道:“我没事,阿娘,你别总是斥责她们,与她们无关!”
“她们的职责便是照顾好你的饮食起居,你若有事,怎么能与她们无关。”李氏反驳道。
桓澈不耐烦与她说,便就此打住了话题,转而问:“阿娘有什么事?快说罢,儿想休息了!”
李氏便从婢女手中将一碗羹汤端了来,送到桓澈面前,一脸慈爱的笑道:“记得澈儿小的时候,阿娘常会给澈儿做我蜀国的名菜以及羹汤吃,倒是你现在长大了,阿娘在你身边照顾得少了,今日阿娘便亲自下厨,做了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桂圆莲子羹,来尝尝!”
“小时候爱吃,不一定现在也爱吃!”桓澈顺口接了一句,又道,“不过是阿娘做的,我便吃!”说着,便顺手接过李氏手中的羹汤送到唇边,正要喝时,又忽地停了下来。
一旁颔首而立的婢女便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不料,桓澈的目光也忽地扫向了她,然后又投向李氏,李氏便诧异的问道:“怎么了?是不爱吃?”
桓澈便道:“阿娘,你自小便教我怎么辨药,所以,我才能躲过别人一次又一次的暗算而活到现在,可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阿娘自己也会将此法用在儿的身上,阿娘到底想干什么?”
李氏的脸色便是一白,似有些后悔似的低唤了一声:“澈儿,阿娘也是……罢了,你放下……”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要去夺桓澈手中的汤碗,不料,桓澈陡地仰首,将一碗羹汤喝了个干净,然后将汤碗丢到了桌上,道:“罢了,阿娘想要如此,那便如阿娘所愿,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似极为嘲讽而厌倦的看了李氏一眼,道:“该留下的人留下,不该留下的人便走吧!”
李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颇有些愧疚而痛心的看了桓澈一眼,才点头示意身边的仆妇一起走了出去,隔扇之门关上,便只留下一婢女僵直着身体站在了门前。
桓澈背对着她,便这般站了许久,直到婢女以为他不会说话时,他才忽然又道了一句:“过来,为我更衣!”
这声音实在是太过低沉也太过靡荡,婢女的脸色不禁一红,心也跟着噗通噗通直跳了起来,她踌躇了一刻,才鼓起勇气向前迈出一步,然后慢慢的走到桓澈身边,竟是低低的唤了一声:“桓郎——”
桓郎,这个字应该怎么写?
桓郎,这个音节应该怎么吹?
桓郎,随绰随吟是什么意思?
桓郎,我会很努力很努力的,我一定会达到你的要求,只求你不要赶我走,不要将我送出去!
“阿钰——”
桓澈陡地转身,一双赤红而瑰丽的眼睛便盯向了怯生生站在他面前的少女,他伸手抚向了少女的脸颊,神情专注而痴迷,却又在手指移向少女纤细的雪颈时,陡然间手中加力,竟是紧紧的扼住了少女的咽喉,沉声道:“顾氏阿钰,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恨你!”
少女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不禁脸色发白,啊啊的叫了起来,而下一瞬间,一条手臂便紧紧的圈在了她的腰间,狠狠的将她推倒在床塌上,少女的脸色也是惊恐而变,而当一张精致而绝美的面孔朝她逼近时,她又禁不住神情一呆,逐渐陷入痴迷!
多美的一张脸啊!不知令多少春闺少女着迷,多少名门贵女幻想了一辈子都得不到他的青睐或是能被他看上一眼。
顾芸心中一时竟生出一丝自豪和满足感,哪怕他将来会变得极为暴虐无情,哪怕他会弑兄杀父手染鲜血,可那又怎样?只有他才能掌控这大晋朝的命运甚至主宰天下,
也只有他才能让她成为强者,成为手握权柄的人上之人!
顾氏阿钰,你不甘愿为棋子,我甘愿!
棋子不会永远为棋子,总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天!你便等着吧!
这般想着,她竟有些得意而欢喜的笑起来,这时,一阵剧烈的疼痛感传来,伴随着那令人沉醉而酥麻的欢愉,顾芸亦伸出手来,紧紧的抱住了覆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身躯……
……
谢府之门大开,谢玄从府中匆匆的疾步赶了出来,一群婢女急急的追上,正惶惶不知所措时,前方便出现一道人影拦住了谢玄的去路。
“阿逷,你站住!阿姐有话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