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声音的顾钰立即便抬起头来,寻声望了去,但见那正站在洪武大街之上的少年郎君正是琅琊王,而此时的琅琊王并非往日的亲王或是普通士人打扮,而是凯甲披身,数名缇骑军士仗剑在身侧。
顾钰识得那些缇骑军士正是皇城六宿亲卫,也便是禁军,她记得前一世,是天子病危之际才将皇城六宿亲卫交到了琅琊王的手中,同时下诏其为下一任的储君,而诏书下达之后不到一个月,天子骤然病逝,琅琊王便继承了皇位。
未想这一世,天子病危的消息还未传出,琅琊王这么快便开始掌管皇城六宿亲卫了。
便在她这般思忖时,琅琊王也顺着小厮的手指望向了那酒肆飞檐之上,但见一身男装的顾钰正手撑着屋瓦半蹲于地,好似发现了什么,正垂目看着瓦片微微出神,然而,当他的目光射去时,她又迅速的抬起头来,望向他意味深长的浅浅一笑。
那一笑好似林岚乍散一般,令得周边的空气都好似荡开了涟漪,琅琊王错愕惊诧之余,顿觉心中一暖,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时,他见顾钰竖起了一指,好似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琅琊王亦点头微微一笑,然后就见顾钰身轻如燕向着紧挨着的店铺作坊攀附飞跃而去。
而看见顾钰如幽冥之蝶一般忽然消失的小厮却是惊恐的大叫了起来:“殿下,殿下,你看到了吗?刚才,刚才那里明明有个人的……”
小厮话未说完,脚上便陡地一痛,顿时就呲牙咧嘴哇哇的大叫,耳边传来一句:“喊什么喊,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嗓门大吗?”
小厮立马闭紧了嘴,侧首十分幽怨的望了适才在他脚背上狠狠踩上一脚的琅琊王一眼,扭曲着一张脸勉强笑道:“殿下,奴错了,奴刚才什么也没有看见,没看见!”
琅琊王点头松了口气:“这就对了,上天赐予你一双眼睛,不是让你什么都看的,而是该看的就看,不该看的就不看!”
小厮连连点头:“是是是,殿下教训的是,殿下的话就如同再生父母之言,奴必定一辈子铭记。”
琅琊王看了他一眼,又问:“那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小厮登时一愕,顺着琅琊王的目光望了去,但见那酒肆之门紧闭,门前冷清寂寂空无一人,与其他茶楼酒馆相比,这家酒肆的生意也太过凄惨了一些。
“殿下,奴什么也没看见啊?”小厮不解道。
琅琊王便瞪了他一眼,然后手一指,向着身后正犹豫着是否要向顾钰追去的缇骑军士们喝令道:“去,凶手就在里面,开门!抓凶手!”
小厮一愣:凶手?哪里有凶手?殿下,你透视啊!隔着门都能看到里面有凶手?
缇骑们也有些惊诧惶然,似乎此刻才想起,琅琊王今日授命带着他们出来到底是干什么的?顾敏到底是士族,而且还是死在皇城之中,沈氏黔郎指出其为崇绮楼之细作,这件事情已令健康城的士子们人心惶惶,各大世家愤愤不已,王文度与郗嘉宾已联名上书让朝廷来彻查此案,朝廷不得不给出一个结果。
可凶手难道不应该是刚才站在屋顶上的那个人吗?
缇骑们踌躇不前,琅琊王再次喝了一声:“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难道本王的话,你们不愿听么?”
缇骑们立即站直了身体,连声道:“不敢!”然后向着那酒肆门前疾涌而去,却又在刚近至门前时,那酒肆之门忽地大开,几名年轻的女郎从中走了出来,分站在两侧,颔首肃敬施礼。
缇骑们刚要喝斥,忽地眼前一亮,就见一袭白衣的俊美郎君步态从容风度翩翩的从酒肆之门踏出,也不知是这郎君的风仪外表太过耀眼,还是其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势太过威慑人心,缇骑们顿觉胆气矮了一截,脚步登时就顿了下来。
看到走出来的人是桓澈,琅琊王的神情也微微一敛,露出少许诧异和恍然,同时又有些后怕的为刚刚离去的顾钰捏了一把汗。
“原来是桓郎君在此酒肆之中,不知表弟今日怎么会有雅兴到这间无人问津的洒肆里来赏玩?”琅琊王客气的问了一句。
桓澈看了琅琊王一眼,亦是了然,淡然含笑答道:“此间有极乐,自然是个好来处,琅琊王殿下今日也很有雅兴,竟然会带兵至此,莫不是专程来抓我的?”
琅琊王便笑了起来:“桓郎君说笑了,如若你不是凶手,我抓你何用?”
言外之意便是,倘若他是凶手,他便一定会来抓他了。
桓澈冷笑了一声,似乎并不愿与他多说,而挥手示意身后的婢女们一起离开,谁知脚步刚一迈,琅琊王忽地又拦在他面前道:“哦,对了,王使君与郗参军将桓郎君与沈氏黔郎的字交给了天子与太后,太后凤心大悦,对表弟与沈氏黔郎之字大为称赞,说评为江左一品也不为过,表弟的免状很快就会颁发下来了,兄在此由衷的恭贺!”
言罢,施了一礼,又道,“表弟有管仲之才,还希望能有嵇延祖之志,与兄一起好好的辅佐我大晋天下,毕竟,君臣见疑,乃是天下大乱之大患,表弟也不想做这不仁不义的乱天下之贼子,是也?”
桓澈便冷笑着嗤了一声,揶揄的冷讽道:“贾长沙曾言,有德之世,凤凰来仪,无德之世,凤凰远去,管仲之才乃是匡济天下,若是遇到如齐桓公一般的昏君,谈何仁也?孔子谈施行仁政,可不是对一人之仁,而是对天下之仁,这,才是真正的仁道!”
说完,桓澈便率着一众女婢怒气冲冲的离去,琅琊王颔首轻轻一笑,待他走远后,不禁望了一眼顾钰适才离去的方向,但见街道尽头再也寻不到她的人影,心中松泄之余,不禁又升起一丝怅然。
明明不过是几日不见,竟令他仿佛隔了一世之久,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过得怎么样?又为何会在此与桓澈相见?
经过秦淮河畔的中正考核一事后,有关于桓澈非她不娶的流言也迅速的在健康城散开,而顾十一娘之才名也成了健康士子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而因为她的名声传播之广,整个晋陵顾氏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她生母沈氏将妻为妾之事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整个健康城传遍开来。
便在昨日,王文度已上表太后,彻查沈氏当年与顾悦婚约之事,母后虽心有不愿,却也不好怫太原王氏的面子而对此事置之不理。
不过才几日的功夫,这小姑子竟能做到如此,甚至令得整个健康城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还真是有点超乎想象,可却也能想象到她有多么的不易。
琅琊王不禁会心一笑:也罢,虽只是匆匆一面,也算是帮她拖延了一些时间,她现在应该安全了吧?
见他时而微笑,时而愁怅发愣,一旁观注着的小厮便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那我们现在还……还抓凶手吗?”
他指了指桓澈离去的方向道,不料,琅琊王忽地脚抬起,再次狠狠的踩了他一脚:“你是真笨还是假笨?抓什么抓,没见人都走了吗?走,现在随我去崇绮楼!”
哎哟,我的殿下,那不是你说他是凶手吗?那到底谁才是凶手啊?
……
回到桓府之中的桓澈不禁猛然掀翻了桌子,满室的婢女都吓得颤颤,阿虞亦惊得跪了下来,拱手冷声道:“郎君,你若是不解气,不如就由阿虞将那贱婢抓到这里来,任凭郎君处置!”
“你住口!贱婢二字是你叫的吗?”桓澈陡地回首,目光冷厉如疾电一般看向了她。
阿虞但觉胸口一痛,仍不甘心道:“奴只是觉得不值得,好比宝剑适主人,就算她是一把剑,能得到郎君的珍爱,那也是她的福气,可她不但不知感恩,却还要恩将仇报刺杀郎君,她本就该死,是郎君对她太仁慈了!”
桓澈听罢,更怒,又似有些心力交瘁般手抚了额头,冷声道:“你走吧!我现在不想听到任何人在此废话!”
阿虞眼神一变,露出些许惶恐和惊诧。
“我不会走,郎君,阿虞作为郎君手中的一把剑,既然选了郎君为主人,就会誓死跟随郎君,这是我的道!”
你的道?桓郎唇边不禁再次勾起一抹揶揄的苦笑,就因为道不同,所以她才会如此绝决的选择背叛甚至与他兵刃相接,她竟然说他从未将她当人看过?这是多么的可笑!
就因为彼此不同的道,这该死的道!
“走!你现在马上走!”他不禁喝道,一双瑰丽的眼中露出冷厉而愤怒的破碎之光。
阿虞瞳孔微微缩了一缩,终是无言而向桓澈深深一拜,便起身向门外走去。
而就在阿虞走出门外时,一道纤长的剪影从侧殿门边微微探出头来,然后深深的望了桓澈的寝居一眼,再向着桓府后院的一间小屋里走了去,这间小屋之中所住着的皆是桓府之中做着杂扫粗活的奴仆,少女蹑手蹑脚,走到了一个正浣洗衣物的妇人面前,轻声唤道:“阿娘,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妇人便抬起了头来,问道:“阿芸,阿娘不是叫你呆在李夫人的院子里不要随便出来的么?阿娘好不容易才求得李夫人收了你做婢女,你可千万别……”
少女就是一笑,心中冷道:婢女?谁愿意做这下等的婢女?谁愿意从一个名门贵女到人人嘲讽的琅琊王良媛,然后又到一个低贱的随时会被主家打杀或发卖的婢女?
“阿娘,你还想不想复兴你义兴周氏?还想不想报仇?”顾芸忽地问,看着周氏的眼中亦闪出火一般的烈焰之光。
周氏便是一愣,沦落到这种地步,谁还想着报仇,只要女儿的命能保住,她就心满意足了。
这时,顾芸又道:“阿娘,我有办法,借一人的手除去沈氏和顾钰那个贱婢,只要阿娘你愿意帮我,配合我演一场戏。”
说罢,她便附在周氏耳边低低的说了一句,周氏听完便脸色大变,看着顾芸道:“不,这样不行,那桓郎君的凶名,阿娘可是听说了的,他不会珍惜你的……”
“可除了这样,我们还有什么办法,难道你让我一直在这里做奴婢呆下去吗?我不甘心,我绝不甘心,她顾钰能做到的事情,我也能做到!”
周氏的脸色便黯了下来,看着女儿的眼中既是心疼又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