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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世。

……

第十一世。

……

她真的已经记不得自己数到哪一世了。每一世都脱不开早夭的命,哪怕偶有挣扎多个几年,最后只会是凄凄惨惨独孤无依着离世。仿佛天命就是如此规定了,予她等量的福等量的祸,不肯多一点,也不肯少一点。

短短百年间,她已经辗转了无数的轮回!记忆明明如刀子般刻在脑海,然而无数的记忆重叠起来,原先那些刻骨铭心的烙痕都渐渐淡褪了下来,迷蒙成氤氲,终究是慢慢退却。

她等的人,依然等不到。

就这样一世又一世地被这凡尘所眷,所弃,所恋,所恼……连她自己都忘了,最先开始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

然后,那一世,她是一个酒坊坊主的女儿。

也就是随遇而安惯了,才这样不计较身份不计较得失。人生于她总归是如一场幻梦,无论留恋亦或是挣扎都得醒的。

她学着酿酒,品酒,用酒,懂事的年岁之后就开始学习如何撑起自家的酒坊。娘亲去得早,阿爹整日里大醉,幸好不醉的时候,总算靠谱些,这世不至于孤独无依。

那一日她早起时,却正见着阿爹面色凝重与两位访客谈话。不醉酒的时候,他也是一个持稳可靠的男人。她讶异于阿爹难得的大清早就见到的身影,他却带着她直接驾车去了邻边的村镇。

路上她才了解到,她早逝的娘亲母家唯一的哥哥出了事,听说出了妖孽作怪,一家死于非命,境状极惨,只留下一个男孩子。他们得赶着去将他接回来。

阿爹咒骂道,什么妖孽?!定是不知哪里来的强人,见大舅子家境尚可起了歹心!可怜我那好外甥逃过一劫,还不知如何担惊受怕!

算一算,那也是她的表弟。表弟失了家人,定然要与他们相依为命。阿爹只她一个孩子,又不肯再娶,她虽从小表现得极为聪颖,但有些事情总是不方便出面是,家里总要有个男孩子撑着比较好。如此一想,也便坦然了。

那屋子一片狼藉,只不见有小孩子身影,邻里过来也是好一阵唏嘘。她看了看,屋子距地确实有些偏,边上就是一条河,河那边连着座山的是一片树林子。阿爹猜测的可能性相当大。

阿爹忙着了解详细情况找表弟,她站了一会儿,忍不住偏头望向那山林。

有什么在吸引着她……那种强烈的、说不清楚的直觉,隐隐约约牵系着她往里走。

她只犹豫了片刻,便顺从地依着自己心中的感觉去了。

比起前几世,这辈子的身体要好得不能再好了。她长到现在,还未生过什么大病。刚迈出十个年头,身体已经开始有了曲线,娉婷袅袅的,虽说阿爹瞒着她,她也知道,已经有人明里暗里托着来问过话……也许是前几世太过凄惨,这命运才想到要补偿她?

她沿着山路往前走。走到心底那莫名其妙的感觉消散,还未发现有什么异样,小小得皱皱眉,有些不解得停顿了好一会儿。看看天色,怕阿爹看不见她着急,想着先回去罢。

转头往回没走几步,视线落在一处带着棱角的树枝挂着的半片衣角上,心中一咯噔,急急往里又走了段,视线顺势扫过去,发现一棵樟木后面的那个孩子。

外衣已经被撕扯得勉勉强强搭在身上,仿佛经历了一场艰难的跋涉,从额到脸颊都积着一片清晰可怖的血污,散乱的头发上也散着凝固的血迹,双腿蜷曲,右手扶着树干努力支撑着身体,手掌成爪几乎深深探入树干之中,手背与脖颈上都带着虬结可怖的青筋,面容是种扭曲下的平静,似乎忍耐着难以想象的痛楚。

他艰难抬起头来看的那一眼,就算被扭曲与痛苦所笼罩,她仍辨认得出那种不符合年纪的沉静又挣扎着满满不甘的眸光……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太过熟悉……那眼神太过熟悉,那眼睛里面积淀的东西太过深沉太过绝望,他人看一眼就恐被这样的情感逼疯……绝对不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眼神。

她的胸口仿佛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猛烈得撞击了一下,痛得撕心裂肺的时候还在想……在轮回挣扎了那么久的她,也承受着非人的折磨,她的眼神……也是这个模样吗?

却仿佛是注定的那一眼——什么东西豁然开朗。

她望着那孩子,有些发怔得抿着唇,所有的思绪都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搅浑,那些浩浩汤汤的东西齐齐涌入她的知觉中,压迫得她忍不住作呕,可那心境却明朗得如同净水。那些布满了迷障与雾霭的角落,仿佛刹那间烟消云散,天光错落,破开阴霾,将底下照了个通透。

她记起来了。在视线触及到他的瞬间,脑海中那层薄膜便消失得一干二净。轮回关之时连着记忆为她亲手封印的事物,顷刻之间充溢满了这副身体。

那久远时间之前未被消弭的记忆,那轮回之前难以堪言的过往。

她是青莲之躯,魂魄由青华上神的一缕神识凝成。她来人间,为了予太子长琴一线缘分,陪伴他生生世世。

这一世,终究是……没有再错过。

※※※※※※

大晚上的马车吱嘎吱嘎驶回了酒坊。

他家中已经只剩空荡荡一片狼藉的屋子,就算原本还侥幸存留的,也早已被各种人扒光。阿爹也没耐性找人理论,带上他就走。

只简单梳理了一下,额上的伤不大,没伤到骨头,只是皮肤裂了个口,简单包扎起来,伤好后连疤都不会留,洗干净仍然是张俊俏的小脸。约莫是熬过了渡魂最初的时光,身体虽还有时不时的小抽搐,但没有一开始的可怖了——否则她也瞒不住——毕竟她刚接受了被封印的记忆,这凡人的身体已隐隐有崩溃的迹象,力量一时半会也找不回来。

阿爹倒也没觉出异样,只为求个心安,想先找个大夫看看。哪想到就算找上门去,人家一听是出了“妖孽”的那一家,死活不给开门。

她默默伸手为他诊了个脉。说刺激过度,心力憔悴。随口报了个安神养性的药方,只偷偷加上几味看似无伤大雅的药,不着痕迹得将效果引至它用。

没有力量,没有天财地宝,她现在竟想不到任何蓄养修复魂魄的法子。他这渡魂之苦还得受着,不同的魂魄强行融合既称逆天而为,又岂是那般容易的,就算渡魂成功,约莫是还要挨过个把年月的虚弱期,一时不慎躯体都恐毁了底子去,短时间内定然好不了。她便只能在药材温养上动点手脚。

看这像模像样的架势,阿爹很是大惊小怪,说闺女你什么时候学的医。

她头也不抬,懒得理他。

回到家,阿爹嘱人去熬药,她多点了盏灯,裁缝衣裳。家中没有这年纪男孩子的衣裳,其他的改小了也不适合,幸好还有多余的棉布,颜色适合,她手脚也利索,连夜能赶出来。

原本睡了不久便要醒过来,渡魂之苦犹如跗骨之疽,疼得怕是昏迷了也不得安宁,只她那药开得重了点,直到第二日黄昏才睁开眼。

那时她已经做完了里里外外一身,只是简单的样式未有多精致,求了个穿得舒适吧——正在专心致志纳千层底。夕阳的余晖从窗格里漏进来,空气里悬浮着细微的颗粒。他艰难得睁开眼,嘴唇还疼得发抖,却咬着牙没发出一点声音。

只是回头的那么淡淡一眼,轮回十几世苦等不来的夙怨便……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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