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王爷命属下送来的。”
十月初的天是有些冷了,可尚心跪祠堂不是一天两天,知道夜里会冷,身上早换了夹衣过来。而且由于总跪祠堂,尚心对祠堂里的蒲团垫子就格外在意,瞧着不松软了就赶紧换棉絮,瞧着天要便冷,棉絮就换成了细鸭毛。可以说她的女红在别的地方没有长进,缝蒲团垫子就尤为擅长。所以今时今日跪在这里,尚心倒是没觉得要用上护膝这种东西。
而且这才十月的天,又不是隆冬腊月,狐狸毛的护膝搁腿上,这膝头得冒汗吧。
还有那荷叶烧鸡,当着娘亲爷爷太爷爷的牌位,她啃烧鸡着实要遭雷劈啊。她运道就够不好的了,真让雷劈了,连天都怨不得。
“这,这……”尚心憨傻地笑了两声,人仍旧往后躲,“我家的蒲团挺软和的,护膝就算了吧。至于烧鸡,要么您带走外面吃掉了,要么您干脆给我家祖宗上供吧,我是绝对不能吃的,我怕做噩梦。”
壮汉听她这么一说,委实有些发愣,“做噩梦?”
壮汉有副粗矿的声线,说起话能感觉到空气都黑压压地盖下来。尚心哽了下脖儿,没好气地说:“合着这里供的不是王爷家的祖宗,送些什么吃食不好,送只烧鸡过来。你大可回去问问王爷,看他敢不敢在自家祠堂里啃鸡腿。”
壮汉为难,“烧鸡顶饿。”说完觉得讷讷的,又道:“王爷说这家的烧鸡很有名,让属下特意去买来的。”
“我刚才说了,要么你带走吃掉,要么供我祖宗,我反正不吃。”尚心扶着膝头踉踉跄跄站起来,发现从低处看这壮汉生出的魁梧壮硕之感,在她站起身后并没有减少多少。她扫了眼壮汉的手,觉得那滚粗的手指大约弯一弯就能捏断她的脖子,心下又生出愤恨来。
派什么人不好,派这么个人。将她当看押的人犯了么?
“回去告诉你家王爷,说好了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今后就不要往来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若是下回再瞧见你,我就要喊人了。到时将你当成贼送去衙门,你自己去求王爷捞你。”尚心气鼓鼓地说道着,眼睛微微眯起,很有轰人的架势。
壮汉的喉咙里呼哧了一声,上不来下不去,难受非常。要不是有王爷之命在身,他怎会做这半夜翻墙头之事,还被个毛丫头指来喝去。他越琢磨越不是个滋味,将烧鸡和护膝一并放在了供桌上,招呼也不打,转身便走。身形融入夜色之后,翻墙就没了踪迹。
等回到了主子王爷身边,丁奎单膝跪地,好生愤慨,“尚家小姐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往后不要再往来,若是再瞧见属下就要喊人,将属下当贼抓了。属下愿意给王爷当牛做马,不想再做这翻墙头的勾当了。”
王爷听了他的话,嘴角若有似无的笑着,问道:“那烧鸡她吃了吗?”
“没有。”丁奎闷哼一声,“尚家小姐当供品供给她家祖宗了。”他原话照搬。
王爷呦了一声,“她胆子倒是不小,合着本王好心,却是去给她家上供去了。她能耐,往后便不再管她吧,让她自生自灭去。”
丁奎乐不得,告退要走,想着之前从尚家听到的正屋吵闹声,觉得应该报给王爷,“属下之前听见尚家的老爷太太在吵架,好像是要为尚家小姐找个上门女婿。而那上门女婿没财没德,无貌无才,只怕今后生出的儿子也不是好胚子。”
他再次原话照搬,说完告退下去,留下屋里王爷和贴身太监寂静一时。
“是不能再派他了,这耳报神竟是听人家墙脚了。”朱翾发了句牢骚,想起刚才丁奎的话,脸上的苦笑便带了几分嫌弃,“她还真是能耐了,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亏她说得出。原先说愿意服侍左右的话,可见都是借口。行了,今后不要再派人盯着那边了,她是生是死由她去。什么时候接到她的死讯了,再来报给我。”
他的脾气说来就来,到后面已成了放狠话。鹿鸣嘴上应着是,心里却不敢马虎,觉得人还是要派去盯着,而且最好还是丁奎。爱听墙脚又孔武有力,人傻又实诚的衷心手下,除了丁奎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丁奎听鹿鸣的意思,一双眼霎了霎,恶煞似的脸抖了三抖,“既是王爷吩咐……”表忠心的话向来要一气呵成,可丁奎顿住了,好半晌咬着槽牙接下去,“属下这就去耳朵胡同。”
这一去便两天没有回来。鹿鸣知道这是一切安好,没消息就是没事发生。
然而第三天的后半夜,丁奎咚咚敲门将鹿鸣吵醒报了来由,鹿鸣素了脸,轻手轻脚凑去了朱翾的床榻前,“主子,您醒醒。”
朱翾早给吵醒了,只是闭目不想睁开。他幽幽挑开眼皮,露出睡眠被打搅的不快,眼风扫见丁奎在鹿鸣身后,声音更是不爽,“最好是她死了的消息,否则扰了本王好梦,本王就让你死。”
丁奎倒是不胆怯,一条腿跪下去,“尚家小姐被两个黑衣人用绳子勒死了。”
这是三天后的事,而三天前的尚心还没有遭遇那两个黑衣人。
她在祠堂跪了一夜,天亮时分袁妈妈带着尚老爷的恩赦,和月婵两人将尚心架回了她们的小院。所谓的小院只是二进院落里后罩房僻出的三间屋子,尚心从记事起就住在这里,十六年光阴全在这里度过。寸大点的地方,既种不了树也养不了莲,尚心小时候对着墙角开出的野花傻笑时,袁妈妈瞧不过,偷着掐了根牵牛花的苗沿着墙根种下去,一年光景,叶子爬满了墙,再也不显得空落落的了。
只是现今花期已过,尚心离家的时候还些许有几朵喇叭花开得正欢,过了这半月,只怕都败得差不多了。
尚心驻了下足,月婵却忙不迭领着她去墙根下,“别哭丧脸,瞧瞧,还有一朵等着你呢。”
月婵在人后从不称呼尚心为小姐,说话间直来直去,肆意得很。可她从小侍奉尚心,没有半点不周到。在袁妈妈来之前,都知道这小院里有个丁点大的霸王,护主子护得像小牛犊,吃食上短了就插着小细胳膊找厨房的人闹去,用度上缺了就拎着缺斤少两的东西到管家嬷嬷们的门前一坐,不给足东西不走人。为了这些蛮横,月婵打小从板子底下活过来。她只比尚心大一岁,却像大出了一辈,没有她,尚心在家里的日子更难过。
所以尚心愿意月婵在她面前挺腰子,她瞧着高兴,觉着月婵有这资格。
袁妈妈来了之后,一开始是很瞧不上月婵的,认为她没规矩,尚心在外人面前没有底气都是因为月婵闹的。所以一面教养尚心一面规矩月婵,和月婵之间起了不少矛盾。可慢慢的相处下来,瞧见月婵大半夜还在给尚心做裙子纳鞋底,瞧见她用自己的月钱托老子娘买来外面的时鲜给尚心,袁妈妈的心便动容了。
主仆情谊深,她们俩是打小一块长起来的,真要是主仆规矩一板一眼,那尚心岂不落寞。
所以后来这小院里就没有了主仆一说,规矩是做给外人看的,关上门来三人就跟一家人一样过。
尚心真是分外想念这种感觉,即便一夜未眠精神怏怏,也仍旧打起精神来去墙根下瞧月婵指的唯一一朵喇叭花。那花不是一贯的玫红色或是紫蓝色,而是莹蓝的,浅浅的像刚下雨的天空。
“怎么这种颜色,跟褪了色似的。”
“什么褪色呀,人家就是这颜色。”月婵撅了撅嘴,对这仅剩的一朵喇叭花呵护有加,“这颜色多水灵,瞧着就心里美。我还担心你回来晚了瞧不见,想着要不做成花笺留给你,可想你就和我意,早早回来了。”
这没心没肺的话一落音,三个人都怔了怔。袁妈妈恨铁不成钢地用眼风刮着月婵,月婵瞧见了,闷头不做声。
“这天底下除了我,谁还能和你的意。”尚心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来,扭过头也瞧了袁妈妈一眼,“你们不用这样小心,就好像我多想嫁入皇家似的。我没那个造化,一早就知道的。现在回来了,全都是我谢天谢地求来的。”
袁妈妈不喜欢听这安慰人的话,连连叹气,“求来的?不做宁王妃却愿意嫁给王家二爷吗?就盼着你能离了这个家,知道你赐给了宁王,我高兴得什么似的。可你真是辜负了我的期望,已过过关斩将留到了最后,十王府学规矩却出了岔子。那些规矩我都知道,七七八八没少教过你,你却这样,你这是拿刀子戳我的心呐。”
尚心无言以对,方嬷嬷教的课她确实都学过,《女戒》《女训》在袁妈妈的督促下能倒背如流。可这世上顺心事少,为难事多。她走这一遭经历了多少事,起起落落将人变成了风中枯草。她抓着袁妈妈的手,泪珠子断了线,“妈妈,听一听我的事吧,听完了再来怪罪我。”
尚心很少哭,虽然命运不济,但生性乐观,乐天知命。她哭得这样委屈,吓坏了袁妈妈和月婵。三个人一同进了屋,暖茶在手,圆桌围坐,这半个月的心酸终于如诉。
这惊心动魄,出人意料的结局摊在面前,尚心以为月婵和袁妈妈会哭得断肠,可她太过小看她们,比起她来,她们是铁打的人铁打的心肠。月婵煞白了一张脸,眼泪却死命咬着不肯落下来,嘴里只是叨咕着:“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天下名医这么多,不信救不得你。”
而袁妈妈捂着胸口阵阵吸气,那神色放空了许久,终于哽咽,“这天下巧合之事如此多,偏让你遇到。他们二人做仇,却把你掺和其中。既如此,干脆不要救你,让你去了也倒一了百了。他偏让你活着,活着就戳人眼目,就成为活靶子,枉费我曾经看顾他。他怎能如此?”
尚心低低啜泣着,越哭越委屈,声音都要压不住。可她听着袁妈妈的话,不由怔住了神,“妈妈,你说你曾经看顾了谁?”
袁妈妈眼中露出几分悲戚,“丰王,我当年出宫的恩旨便是他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