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一尸两命(1 / 1)

青蒙蒙的光刺得眼睛肿痛,晨雾的湿重也压得人难以喘息,沈云理像是经历了一场血战,此时无力得仿佛随时都能从马上栽倒下去一样。

想了一个整夜,沈云理终于有些顿悟,今日是南苑的鬼节,家家户户要去给阴间的亲人送香烧钱的日子,燕儿一定是责怪自己总不来看她,所以才来寻自己。

他不是不想去呀,沈云理之所以急着从帝都赶来,就是想要赶得及今日,只是他没有这个颜面,没有那个勇气站在慕容燕的坟前,因为他救不了她,甚至没有给她一个名分,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里,一晃间便已经是两年过去,他哪里还有颜面再来。

此时晓雾未散,山坡上鲜有什么人迹,沈云理踱马慢悠悠地走着,心情说不出的复杂,其实云熙过来祭拜慕容燕的时候他也曾偷偷跟来过,只是远远地望着,十分害怕真的去面对那一方冰冷坟墓。

“额?”揣着忐忑的心走上山坡,然而沈云理不禁怔愣了一下,因为慕容燕的坟前此时有个完全陌生的男人正在烧纸,难道自己是记错了?

仰起头打量向周围,沈云理自觉还没有到健忘的地步,更何况这里葬着的是他的燕儿,他怎么可以记错,可是那男人又是谁?

这山头本就是个墓园,风水也是公认的好,因为慕容燕是孤坟下葬,所以沈云熙特意挑选了离其他坟墓都远一些的位置,以免她看着别家亲人而伤怀,故而这位置应该是很好认的。

怎么想也是没错,沈云理便没有再犹豫不决,跳下马将它留在一边,决定自己过去看个究竟。

大概是因为不知道如何阐明她不清不楚的身份,故而碑上只是留有那么一个孤独的名字,慕容燕,但是这也已经足以证明此处确实是她的墓,那这男人会是谁?

“你是?”负着手立在专心致志正在烧纸的老者身后,沈云理的声音越发沉哑地问了一声,也许是平时雇佣的上坟人?可是自从自己和云熙回到凤城,这些东西自己虽然没有特别强调,但是六弟如此细心,他应该会亲力亲为才对。

“嗯?”烧纸的老者大概就是五六十岁的样子,鬓发都还黑着,一面烧着东西,一面口中还蓄念着什么,像是安抚亡灵的念词,似乎也没有预想到会有人来,听到人说话表现得有些惊异,随即掸了掸手起身,看向这个未曾谋面的年轻人。

“额,你是?”依稀听闻过这姑娘曾经是王爷的侍妾,可是被一场大火烧死,那王爷随后也走了,老者当然不能说人家王爷薄情,只能叹息这姑娘命运不济,一是因为怜惜,二是因为还有准备买药的定金寄存在他这里,所以每年都会顺便来给她烧些纸,更没想到还能有旁人来看他。

“本王,来看她的。”毕竟是来祭拜慕容燕的,沈云理的态度收敛许多,说这话的时候心头发酸,温柔的目光望上青石碑,真的就像是在看相恋已久的爱人。

王爷?万万没想到面前清减的男子就是赫赫有名的武王爷,那老者立即跪在地上叩拜起来,连声称道:“小人拜见王爷,拜见王爷,方才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之处,请王爷宽恕。”

“无碍的。”无意吓他,消沉的沈云理该是多多感谢他才对,亲自弯身过去将他扶起,还是最关心这人到底是谁,与燕儿又有什么渊源,故而再度开口问道:“你是,燕儿的?”

“哦哦。”才想起还没交代自己的身份,老者的笑容里有些苦涩,但是也不像是亲人间会有的哀痛,据实解释起来烧纸的原因:“哎,早先这姑娘来我的医馆里诊过喜脉,本是好事一件,还预付了日后安胎的药钱,谁成想半日不到的功夫就起了这场大火,我拿着这钱,顺道给她送些纸钱过去。”

“你说什么?”清楚地捕捉到了老者话里的重点,沈云理的全身比方才更冷,仿佛凝结成了冰,万年不化,惊愣地盯着他,绝望般地问道。

看着王爷惨淡下去的表情老医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唇角不禁抽搐,有些后悔和害怕,又有些难以相信地支吾道:“王,王爷不知道?”

“知道什么?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沈云理要疯了,一把抓起老医师的衣领,狠命地摇晃起来。喜脉?什么叫做喜脉?这老头子胡说八道些什么!她有了孩子怎么不告诉自己!怎么会不告诉自己!

一把老骨头禁不起这样的折腾,老医师被晃荡得头晕眼花,想不到这武王爷看着好端端的人,却是这样的喜怒无常,过了一会儿方才哆哆嗦嗦地应道:“就,就是大火那天的事情啊。”

那天,那天的事情,沈云理的大手松开,低下头搜罗起那一天的记忆,她说过她不舒服?她说她只是去配些药的,为什么她回来不告诉自己呢,她是害怕自己,不要那孩子?

“呵呵。呵呵。”笑得冰冷而绝望,沈云理原以为自己不会有比这还要痛的时候了,可是呢,现在,他内心的疼痛又翻了十倍二十倍千百倍千万倍!

疯了,这王爷是疯了!老医师被吓得抖如筛糠,他那笑声阴气森森的,在这墓园子里更加的诡异恐怖,就像是被什么不好的东西附身了一样,简直阴气逼人,实在是让人忍受不了,老医师捡起自己的东西,趁着沈云理自我懊恼的时候掉头就跑,更别说顾上什么礼节。

此时的沈云理哪里能理会得上别人,腿脚一软就跌在了慕容燕的墓碑前,他就觉得自己的双手沾满了鲜血,而且那红艳艳的是他孩子的血,是他妻子的血!

燕儿,你一定怪我,我也怪自己,都是我的错,把你吓成了那样诚惶诚恐的样子,怪我,都怪我——

一个大男人突然发疯似的抱着墓碑哭到伤怀,好在此时来往的人并不多,亦没人认得他是谁,只当是在那里哭丧的,可是这一幕落在慕容燕的眼睛里,心口就堵得发闷,越发地看不透这个武王爷究竟在想着什么。

“燕丫头,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别再跟这男人虚耗,你的仇,我早晚会替你报的。”被迫与慕容燕一起看那哭哭啼啼不成样子的沈云理,苏慕白的眼中冒出火光,好不容易才坚定了慕容燕复仇的想法,他害怕这丫头会在那男人的眼泪攻势下败北。

“他哭什么?”抬起头对着苏慕白喏喏地发问,慕容燕一脸的茫然,甚至有些傻。

真的乱了,自己的心,还有所有的想法,慕容燕想过沈云理脸上的冰冷和不屑,这样的他根本不在乎人的性命,所以一切的憎恨都那么的合情合理,可是现在,现在他这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样算什么?

“猫哭耗子?兔死狐悲?呵呵。”清灰的瞳孔表述出冷蔑的时候格外凛冽,苏慕白狠狠咬着牙齿,挤出这么讽刺的两句,随即抬手抚摸上慕容燕银亮面具的边缘,忧心越凝越重。

“不。”怎么能这样就走了?慕容燕摇着头,目光仍旧有些发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念叨着:“我要问个清楚,他为什么哭!”

这丫头明显就是动摇了,苏慕白的心跟着纠结起来,怎么可能容她如此直白地去问他,拧起眉心不由得去瞪那该被千刀万剐的沈云理,迅速地思考着办法。

“呵。”忽地轻笑了起来,苏慕白的办法倒是想的快,半敛美眸扶正慕容燕的小脑袋来看自己,正色地告诉她道:“你问他为何哭,你该想到那老头子跟他说了什么。”

老头子?他是——

脆弱的慕容燕此时的想法很容易被人牵制,苏慕白的一句提醒倒是让她想起刚刚在墓碑前烧纸的男人,可是时间久了她的记忆也模糊起来,那人是谁?

医师!医馆里的医师!应该就是给自己诊脉的那个人,因为岁月的蹉跎和着装上的大相径庭慕容燕很艰难才想到是他,随即也就明白了两人到底交流了什么,而让沈云理不计形象地趴在那里大哭。

是孩子吗?他不是不想要孩子吗?太乱了,实在是太过混乱了,慕容燕头涨得发疯,这一切怎么都和自己心中盘算的完全不同,难道他也怜惜那个孩子?还是有别的原因。

“燕丫头,我们走吧,何必为了这样的男人折磨自己,你不是一直都想要去一个没有任何纷争的地方吗?我带你去,好不好?”看着慕容燕饱受煎熬,苏慕白是真的心疼,抬手拉扯上她的手腕,勉强地勾起唇角挤出些许笑容,企图打动这个已经陷入了迷茫的丫头。

“不!”仿佛被针扎一般地缩回手,慕容燕惊慌地摇着头,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定定地凝望向身边的苏慕白,显得很是激动:“不走,我不要走,仇还没报,我为什么要走!”

她到底是愤怒着,还是接受不了现实?苏慕白已经被慕容燕弄得晕了头,开始的时候还以为她是铁了心的想要教训那男人,可是她在动摇,沈云理做出的每一个举动都在不断地动摇着她最初的决定!

所以不能再这样了,不能再放任慕容燕留在那男人身边,苏慕白因为害怕失去而率先丧失了自我控制的能力,看似瘦弱,实则十分有力的大手彻底地牵制住她的手腕,强硬地将慕容燕娇小的身躯扯进自己的怀中。

“跟我走吧燕丫头,想的越多受到伤害的只能是你自己,忘记他,忘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跟我好好过以后的日子,好不好?”焦躁的苏慕白一瞬间低吼出所有的话,纤长的手指几乎捏进她净白的手臂,与其说是询问或者邀请,倒不如说他愤怒的目光里,根本就是在逼迫。

“跟你?”慕容燕已经被耍弄的晕头转向了,那边沈云理的事情还没有想清楚,这边苏慕白却又在这个时候狠命地钻到她的面前。

目光微微有些涣散地仰起头看向苏慕白,他大概也是生气了,所以灰亮的眼眸才瞪得那么大,他的眼睛其实是极美的,而且恐怕普天之下,也唯有这么一双,然而慕容燕一点也不为此动容,或者说,在很久以前的曾经她动容过,而后便只剩下怀念那感觉。

再怎么明亮特别的眼睛又能怎样,当他蒙蔽上了复仇的阴影,此后就算绽放出多么强烈的光,却都让人觉得不寒而栗,而现在,看着这样的一双眼睛,慕容燕就只剩下这种感觉——可怕,仿佛能将自己撕碎一样的可怕。

沈云理也许不是个好人,但是苏慕白也不会是,从再见面开始慕容燕就深知,自己的苏苏真的死了,死在惨痛现实的折磨之下,而现在自己面前的则是一个只懂得,只在乎复仇的亡灵,他空洞的心里装不下任何东西,其中当然包括渺小的自己,这样的苏慕白,剩下的只有仇恨罢了。

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下场会比自己现在好吗?

慕容燕在心里自问了一句,同时也得到清晰的答案,不过这样思考一番之后她倒是清醒了许多,不置可否苏慕白所说的问题,而是单单勾起右侧的唇角,很淡然地笑着反问:“你也会为了我放弃仇恨吗?”

沉默,慕容燕简单的一个问题却是换来了充满嘲讽意味的沉默,她冷冷的目光并不是苛责,而是希望能够让苏慕白自己也明白,两个人都已经不是初见时的彼此。

慕容燕冷情的目光如刀般割在心上,诚然,她只是一句话就堵得自己不会了如何喘息,苏慕白的手越捏越紧,可是这丫头就如同麻木了一样,即便痛得涨红了面颊,也不肯吭出半声。

“也许,也许可以试试呢。”低下头,目光无法直视这丫头,她懂得沉默隐忍,可是也会直戳人最痛的伤处,然而没有办法,耽搁的越久就意味着失去,苏慕白在还没有说服自己之前,就开口应出了一种叫做谎言的东西。

他是骗人的,连看一眼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他当然是骗人的,可是慕容燕的心理滋味复杂,面对这样的结果不知道她该哭,还是该笑。

苏慕白若是不答应,自然是承认了心里没有她的地位,可是他若是应了,慕容燕明白那一定只是一句骗小孩子的空话。呵呵,内心柔软的地方发出一声干冷的笑,然而不是在笑被逼到撒谎田地的苏慕白,却是在笑慕容燕自己,这问题根本就没有一个正确的答案。

“你不能。”轻笑着摇了摇头,慕容燕戳破苏慕白的时候语气是如此的云淡风轻,仿佛一点也不介怀他说了什么,骗了自己什么。

然而这样不抱希望的语气反倒是惹火了心虚的苏慕白,摇摆着慕容燕细弱的手臂,咆哮着想要争取一次机会,哪怕真的是希望渺茫,但是此时他是真心请求道:“我能,你让我试试!”

“何必逼别人,何必逼自己?”手臂上被攥得真的很痛,可是这痛楚却远远不能与内心的伤口想比,慕容燕摇着头颓废地念出着这十个字,祈求苏慕白可以放过自己。

然而苏慕白却抿着笑,将这十个字原封不动地交还给了慕容燕:“丫头,你说的很对,何必逼别人,又很何必逼自己?”

微微一怔,原来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慕容燕忽地也笑了,眼角夹着泪光,苦涩地眨了眨,再抬起头看到苏慕白的绝美的容颜也觉得柔和了很多。

“好吧,各让一步。”话音突然转柔,慕容燕最终是被自己点醒,不要逼自己,也别去妄图逼迫旁人,放轻松,尝试简简单单地接受这世间的一切,让时间最后冲淡一切就好。

方才冷漠的外壳似乎融化了,慕容燕从受惊的刺猬变成了柔顺乖巧的小兔子,那种羞答答的软腻目光让苏慕白也抗拒不了,跟着她一起柔化起来,轻声地问道:“如何让步?”

“三天,三天之约。”没有仔细地思考太多,慕容燕大约盘算了一下,也不想把事情再复杂化,酝酿之后伸出三根手指,颇为坚定地建议道。

“三天?约什么?”微微颦蹙起眉,并不是因为急躁,而是苏慕白还不能明白慕容燕的意思,唯有多问上一句,虽然两人的对峙舒缓下来,但是他必须将这丫头所说的话想的清清楚楚,以防她不知道又要惹下什么祸端。

轻轻一笑,似乎是刻意表现着自己的轻松,慕容燕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继续解释道:“再给我三天,在沈云理身上,我总要给自己找到一个交代才能安心。”

低头睨视着这丫头目光中的东西,她并不像是在编织什么谎言来敷衍拖延自己,可是实话说,苏慕白真是一个瞬间都不想再放慕容燕回去,犹疑着不知道现在应该作何选择。

“只是三天而已,三天一过,不管有没有结果我都会回来找你,去一个再也见不到沈云理的地方,嗯?”腿长在自己身上,心也长在自己身上,来去的自由却成了苏慕白的决定,慕容燕有些不甘,然而命里的东西她从未逃脱过,这不甘心也只能吞咽到肚子里,所以这在件事她不得不用上哀求的语气。

看着慕容燕可怜巴巴的模样苏慕白终究是要心软的,否则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容着她任性胡闹,悲叹着无可奈何的时候,脑海中又闪过她方才说的那句话,不要逼迫别人,也别来逼自己,最后终究是还是妥协了慕容燕的决定,只希望这一次她不会再胡闹下去。

山上的人多了起来,沈云熙此时也带着人来到墓园,正撞见三哥在那里哭得悲恸,慕容燕担心人多眼杂暴露了两人,故而只是望着那坟前瞄了一样,便随着苏慕白离去。

结局,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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