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八,晨曦初显,雾霭未散,紫禁城内还一片寂静。东二大街上,以皇五子为首的一众皇子簇拥着御辇迤逦而行,所有人的步履不自觉都放极轻,仿佛是怕惊了城中的安宁。桥上的玄烨,极目远眺,其实目力所能到的最远处,也不过是与周遭同样的红墙黄瓦。跟在轿边的胤祺,虽极力压抑,但仍禁不住露出担心神色。
这也怪不得他担心,同胞的两个幼弟,此时正跟随大哥胤褆、四哥胤禛等几兄弟,前往上驷院宣旨。就在方才,他们兄弟几人在乾清宫,传看了皇父玄烨亲拟的废皇太子事告天祭文。待他们看过祭文,皇父便问他们兄弟几人,谁愿往上驷院传旨,大哥胤褆自恃年长,当下出列。见到胤褆动作,胤禩自然不落人,九弟胤禟一向喜跟胤禩,自然也出了列。
主位上的皇父,扫了眼自请前往这兄弟三人,目光落在一旁的四哥胤禛身上,其意不问可知,胤禛自然不敢有违,当下跨前一步。看到胤禛出列,十四弟胤祯急忙紧跟着跨前一大步。见到胤祯出列时,胤祺已知不好,果然不等他反应,站在胤祥隔壁的胤禌已经跨出列。只是令他惊奇的是,一向与胤禛、胤祯兄弟同出同入的胤祥,这次却没有了动作。
至此,玄烨便命胤褆几兄弟前往上驷院宣旨,告知胤礽此次告天祭文的内容,而余下诸子,则跟随玄烨,前往宁寿宫,向仁宪皇太后请旨祭天。胤祺担心两幼弟年少无知,特别是一向任性的胤禌在胤礽面前,闹出些是非来,可任凭他担心,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同胞弟弟跪送皇父,甚至连句警醒的话也来不及说。
上驷院内,毡帷旁,胤礽跪接过圣旨后,也不多看旨意半眼,只面带嘲色道:“我这太子之位,原就是皇父给的,如今他老人家要收回,又何必多此一举去告天。”
胤褆听到他这不甘之语,自然喜上眉梢,恨不得他再多说些激怒玄烨的话。倒是向来快人快语的胤禟听了不觉皱眉说他:“二哥如今已是如此局面,你再说这些晦气话又有何用。倒是你可还有什么肺腑之言,要我们兄弟几人,转奏皇父的?”
胤禟这话是在给机会胤礽请罪自救,所以胤褆当下黑了脸,胤禩也是满脸不高兴,一直面无表情的胤禛也因胤禟这话,多望了他几眼。胤礽不是愚钝之人,之前不过被圈数日,气极之下才有此怨愤之语,如今被胤禟点醒,想了想沉声道:“皇父若说我别样的不是,事事都有,只是弑逆的事我实无此心。”
此次废太子,究其因由便是起于帐殿夜警。意图弑逆亲父,也是胤礽最大的罪状,甚至可以说,废太子此举势在必行的原因,就是胤礽弑逆。如今胤礽说自己并无弑逆之心,这不是要推翻一切!所以当下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一个敢答应,将这番话代奏皇父。因为代奏此语会不会就被皇父玄烨视为胤礽同党,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胤祯望了望左右顿时静下的兄弟,果然明哲保身,对他们兄弟来说实在不陌生,也不知他想起些什么,嘴角竟轻轻勾起,就要张嘴为胤礽说话,可站在他身边不远处的,一直注视着他的胤禛,当下凤眸圆瞪,盯得胤祯虽话到嘴边,还是生生给咽了回去。
挨着胤祯的胤禌,见胤祯被胤禛逼得咽下话语,自己站出道:“既然二哥如此说了,我等做弟弟的岂能不代为转奏。”
“对,我们当代为转奏。若兄弟们担心皇父不悦,那就由我胤禛一人上本就是。”胤禛淡淡道。
开始还在心里鄙视胤禛,以为他们这四哥不过也是个明哲保身之徒的胤禌,听了胤禛这话,不禁惊讶地望着胤禛。胤祯虽面上没露出惊讶的神色,内心却禁不住苦涩,无论四哥与他关系如何,始终以他为念,刚才阻止他开口,不过是为了保护他,但四哥又可曾想过,他何尝不想回护四哥。
原先以为弟弟们无人敢代为转奏的胤褆,听了胤禌、胤禛这话,当即怒火中烧,只是想到今日皇父便要遣官告天,废太子的最后一步即将走完,为了不节外生枝,即便有滔天怒火,胤褆也惟有强忍了下来,只想着日后定要叫胤禛、胤禌知道自己的厉害。先是胤禟,后有胤禌,胤褆狠狠刨了胤禩眼后,才假作大方道:“四弟你这说的是什么见外话,既然皇父命我们兄弟同来宣旨,二弟有话要代为转奏,自然也是我们兄弟几人联名。我看如今天色也不早了,皇父还要遣官告祭天地、太庙、社稷,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回奏,免得坏了二弟的大事。”最后几句,句句带刺,听得胤礽怒不可言,可又能如何,虎落平阳,也唯有忍气。
胤褆施施然地领着众人离去,走的时候嘴上说得似乎很急,可脚才踏出上驷院,一路上胤褆便悠哉悠哉,慢条斯理。胤祯怎不知他心思,不过是在磨时间,怕皇父真听到胤礽的话,一时心软,念起舐犊之情,废太子一事就此功亏一篑。胤祯是知道后面所发生的事,所以也不急这一时半会,便任得胤褆磨蹭。
他们一行走得慢,在紫禁城西夹道上,竟意外撞上进宫的安郡王马尔浑等人,胤褆自恃同殿为臣,更为皇子,眼下太子已废,他居长,太子之位自然是他囊中之物,对马尔浑等人也比往日更为傲慢,甚至趾高气扬地等在道中,似乎是等着马尔浑等人上前见礼。
马尔浑乃太祖第七子阿巴泰下一支,年龄虽然与胤褆相差无几,但轮辈分就是胤褆等人的叔辈,又因家中爵位乃世袭罔替,一直不以皇子为贵,从前也不过对东宫胤礽恭敬些罢了,如今见胤褆如此装模作样,便十分不以为然,干脆当没看到胤褆,带着自己一行大步离去,胤褆气得多少,可眼下又不能把马尔浑等人如何。
倒是原先跟在胤褆身后的胤禩,这时离开一众兄弟,走上前去与马尔浑见礼。胤禩的嫡妻郭络罗氏,乃马尔浑外甥,自幼养育于安郡王府,因为有了这层关系,马尔浑虽看不上一众皇子,但与胤禩也妥多来往。
众兄弟对此见怪不怪,倒是胤褆见到胤禩向马尔浑执晚辈礼,觉得胤禩太过摒弃前嫌,大为不悦,哼了声便就拂袖离去。马尔浑看不上皇子们,皇子中除了胤禩,也没几人看马尔浑顺眼,便也都跟着胤褆离去。
走在最后的胤禟,这时刻意放慢脚步,原是想等上胤禩一同离开,可未等到胤禩回来,就听到马尔浑当着一众官员的面,放声道:“如今的小辈啊,礼数欠缺不说,还目无尊长。你们瞧瞧,哼。还是我们胤禩知礼啊。不是我马尔浑自夸,我们家这外甥女婿,那是百里挑一的好!若是选贤,自当选他,也轮不到那些连礼数都不知的混帐东西!”
马尔浑这话,让站在他身旁的胤禩尴尬不已,可为了不得罪马尔浑,还得顺着他的话来说。其中一些跟随马尔浑同来的官员,之前并未见过胤禩与马尔浑的相处,对马尔浑竟敢公然直呼皇子名讳不觉愕然,更别说马尔浑言语中对皇子们的不屑态度,当然亦有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等回到乾清宫复旨,请得慈旨的玄烨再已遣官前往告祭。胤褆得知后,俨然一副小人得志的摸样。在听了胤禛等代奏的话后,玄烨不禁眼红,便命胤禛再去为他,向胤礽传旨,言“拘禁他,并非为了其他,乃因胤礽得了疯病。”
其他未得旨意的皇子们,也就各自散去。胤祯顾不上他人的目光,出了乾清宫范围便迈开步子去追胤禛。可追上胤禛后,望到胤禛平静无波的双眼,又不知说些什么好?是为自己之前在塞外的行为辩白?还是应该求胤禛无论如何不要怪责他?即便怪罪他,也不要不理他。
一时间,两兄弟站在甬道中,相顾无言。最后还是胤禛叹了口气说:“回去吧。最近纷扰太多,你得小心谨慎,凡事切勿再强出头。”
“可四哥你,刚才还不是为二哥出了头!”胤祯忍不住争辩道。从出生起,他就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对胤禛说过话!
胤禛面对眼前这个,珍爱之极的弟弟,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教他珍惜自身才好。有时胤禛甚至觉得,对胤祯他是捧在手中怕碎,含进嘴里又怕融,不知该如何保护,才能保他周全。对胤祯无意间的不爱惜自己的行为,胤禛是深恶痛绝,所以黑下脸就教训说:“你我能相同吗?你就算不为父母保重,也不要浪费了你十三哥的一番心意,想想他为你的牺牲,想想他如今堪怜的处境!”
胤祯听了,胤禛这番话,不禁全身哆嗦,原来四哥还是在怪他,怪他害了十三哥!可他又能辩解什么?原本就是他的错。胤祯无意识地握紧拳头,忍下心中的悲伤,抬头望向胤禛:“四哥教训的是,是十四弟冒失了。我答应四哥你,绝不让十三哥平白受屈,终有一天……”
“你在胡说些什么!”胤禛急忙打断胤祯道。
胤祯避开胤禛双眸,望着一旁的红墙道:“十四弟还有事,这就不碍着四哥你去传旨了。”说完也不等胤禛反应,便已转身离去。
若不是眼下的确要去传旨,胤禛便就要去追胤祯了,可实在是君命难为。等胤禛去传完旨,退出宫外,回府路上,在轿上仔细回想,方才胤祯话语中,一直称自己四哥,自称十四弟的话,一直以来,他们兄弟都直接以哥弟相称,再想起胤祯刚才言语中的自责与保证,胤禛不禁冷汗直流,就想折返去找胤祯解释。
可还未等他开口,轿子突然便停了下来,轿外的随从禀道:“回主子,翰林院侍读佟佳法海拦轿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