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慌乱间想伸手拉扯住那人,却被对方不着痕迹地躲了过去。那位公子回头朝她又是一笑,然后就在水里后退了一步。向着春妮深深一揖,红艳的双唇微启,彬彬有礼,不疾不徐言道:“夫人还请留步。虽然我很想去那个安静的所在,但我欠别人与别人欠我的债都还没还完,又岂敢丢下一切逍遥就死。”
春妮听了他这伤感又不明所以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劝他。抚着因为适才的突然动作,略有些不适的腰腹停下了脚步。而后便眼睁睁看着河水,缓缓漫过了那人的头顶。他果然不是去寻死的,春妮看着他逆着河水,无声地向之前漂流来的方向游去。水波流转卷起那人的衣带,在阳光闪烁的金灿灿河水里翻飞。那人漆黑的长发,到了水中也荡漾成了一团氤氲的墨迹。春妮看着那人渐行渐远,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沉重起来。虽然这位公子面上没有愁苦之色,总是微笑示人。春妮却觉得那人看起来,像是个带着无形枷锁的囚徒。被命运的锁链牵扯,明知前方是万丈火光的红莲地狱,也只能踏步慷慨前行。没人拉的住他,也没人能替代他走下去。
一阵小风吹来,春妮脸上有些湿意。用手一摸,才发现不知何时,她眼中流出泪水打湿了双颊。仔细回忆,又不知自己究竟在为何伤心。是为了河岸上那个失去了爱人的女子,还是为河水中那个不会回归的公子。抑或只是被自己头脑里,构象出来的一场凄美的爱情。春妮揉顺了肚子,心道自己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自己还有一堆烦心事,哪有余暇却管旁人的死活。她慢慢走回岸上岩石边,看着公子丢下的这个昏迷中的女子,真心泛起了愁来。
神秘的公子来了又走,像是山间的仙狐鬼怪一般魅惑人心。也像所有不属于凡俗世间的事物般,昙花一现踪迹全无。春妮一遍又一遍回忆那位公子的音容笑貌,总觉得世上不该有这样一个人。若非眼前这个双眼紧闭的女人。她简直都要以为适才发生的一切。是春光里的一场大梦。但事实就摆在眼前,时时提醒她,不光那位公子是真的,她做了一个愚蠢承诺的事,也是真的。
春妮是个大肚婆娘,凭她自己是没法救助这个陌生女子的。她回去找来了严妈妈,一老一少,两个身手都不利索的女人,勉力把人带回了她们暂居的客房。严妈妈翻出带来的一个红泥小火炉,在屋外煮姜汤。春妮累得半死。往床边一坐便不肯再起来。那个昏迷的女子,或者说小丫头就在严妈妈的那张床榻上躺着。春妮坐在边上。单手支着下巴,眯着眼打量床上之人。看衣着,像个大户人家的丫头。看年岁,约摸只有十六七。却不知这丫头是何机缘,和那位公子认识走到了一起。
以己度人,春妮觉得榻上躺的这个,说不定也和自己一般。是勾搭了少爷想要做姨娘的。只是备不住命孬,遇到了个厉害的正房大奶奶。这点她可不如自己,傅家大少夫人苏氏娘子可不曾把自己怎么着。可惜自己也是一样走了霉运,遇到那样一桩意外,弄了七八十来条人命背在身上。不是有肚里这个在,只怕大少也会弃了她不管。现在想来,她竟有那么一会功夫,觉得那位漂亮公子可怜,当真是太可笑。他把小丫头丢给自己。还不是立时返身回去哄他大老婆去了。
春妮胡思乱想一会,看着这个昏迷不醒的丫头,心里又有些幸灾乐祸。她虽倒了霉,可走哪都还有人照顾着。之前跟着商诰和宗沐霖出来庄子,那两人一个是天家皇孙,一个宗家少爷,吃喝用度上从不曾短缺她。后来便是跟傅家三少,从商命手上到了太子这边。即便是现在她住到庙里来,名义上也还有个老妈子跟着伺候。这个丫头有啥,惨兮兮地被男人抛弃。也不知凫水走了多远,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被人丢在石头上。除了身上一身衣裳,要什么没什么,真是可怜呐。
说到老妈子,严妈妈怎么还不送姜汤进来。春妮起了身,正打算出门查看。严妈妈自己进来了,手上捧着一只小碗,里面是热腾腾的塘水姜汤。春妮看着她脚下走的缓慢,手上端的倒还挺稳,没有把塘水洒出来。有时不禁怀疑这个老太太是真的痴呆老迈,还是故意装出来这副模样。适才春妮回来叫她去帮忙救人,严妈妈看了一眼河水来的方向,可是一句话都没多问,就跟着春妮费力巴拉把人朝住处弄。倒是春妮,等老太婆给那丫头换了干衣裳后。问过严妈妈一句,要不要给人请个郎中,或者会看诊的大和尚来。老太太装聋扮哑了这么久,这时候倒机灵了。对春妮笑言这种小毛病哪用请郎中,她一碗红糖姜水就治好了。
春妮能省事也不愿意多事,便把糖水的事托付给严妈妈,自己在床边坐着歇息。严妈妈进来后,先把碗放在一边小几上,翻箱倒柜拿出一把小勺,这也是从府里带过来的。春妮帮忙把人托起来,严妈妈就一勺一勺给那丫头喂热水。春妮看她喂得仔细,总要吹冷了才把勺子递到小丫头嘴里。心里不禁纳罕,她住过许多地方,现下可不比刚从宋家村逃出来那会没见识。看严妈妈动作,就知道是个极有规矩的。但她也就是这么一想,她住的拿处院子都是太子名下的私产,有个懂规矩的老妈子又有什么了不起。小丫头被喂了一碗糖水下肚,也没有转醒的迹象。春妮着急了,对严妈妈道:“这丫头怎么了,不会就要这样死了吧。”她也不是怕死人,只是觉得这事有些不吉利。
严妈妈耳目时灵时不灵,这时便答她道:“夫人,你不要担心。我看这位姑娘,像是被人喂了昏睡的药了。并无大碍,睡一觉醒了就好了。”春妮听到耳里,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她也累了,又看天光几近响午。快到到饭点了,她懒得折腾。便对严妈妈道:“那你看着她吧,我不管了。”说着,丢下这句话人就出了屋。严妈妈起身送她走得远了。才转身回来。掩上门。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什,小心地用双手摩挲。
这是一方玉佩,上面刻了一个篆书的“征”字。严妈妈眼睛不好使,心里却是个明白人。流经后山的那条小河,是从城中方向流出来的。由西向东几乎横跨大半个京城,先后流经宫城内城,出来后汇入旧城的护城河,又在新城里兜了个弯才流向城郊。这是京城的一条重要水脉,途径许多富贵大宅,好些人家花园里的池塘流水。就是从这条河分流出去,汇聚而成。最妙的是。这条河沾了许多人间富贵后,竟一路走到寺庙的后山脚下来了。早年先皇后在世时,曾经戏言这是条有灵性的河水,红尘几经历练,也晓得万般皆是虚相,唯有佛性最真。严妈妈那时还在宫中伺候,听了这话。心有所悟便记下了。
春妮叫她去一道救人,严妈妈见这丫头衣裳都是湿的,便晓得是从河里上来的。当时便想到了这河水的不平凡,却不知这位小姑娘是哪个府里伺候的。她被人下了药,不可能自己潜水通过暗渠,又来到城郊这么远的地方。她会出现在这,定是有人特意为之。很有可能那个人,便是给她这枚玉佩的人。严妈妈想到这里,扣紧了手里的玉石。这是她给小丫头换衣裳时。在她身上找到的。严妈妈庆幸春妮当时没有跟过来,不然叫她看见这块配玉。凭着她的经历,很有可能猜出背后那人的身份。
严妈妈早先是先皇后身边的女官,当时丧母商修齐被接到皇后宫中时,她便被拨过去照料年幼的三皇子。后来三皇子成年搬出来,在京城有了自己的府邸,皇后便把她又赐到商修齐的王府上。她当年立誓不嫁,结果在王府上一待就是许多年。商修齐就藩,她年岁大了,没有同往。后来王爷王妃仁慈,怜她孑然一身,没有亲眷,还特意留她在京中的府邸里颐养天年。
直到安平帝和复兴帝相争的事闹出来,商修齐选择了站在安平帝一边。复兴帝上位,七皇孙商命得了他皇叔的府邸。严妈妈这样随着岁月逝去,日渐黯淡的老人们,便没了去处。她老朽无奈,却有幸被商谟看中,被弄到一处宅院里做了个无用的老妈子,成了他彰显仁德的招牌。即便如此,严妈妈心里依然恪守一份清明,记挂着王爷商修齐夫妻父子。在她看来,那些才是她生命里的过往。王爷幼时丧母,也是她牵着他的小手温暖这小小的孩子。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娶妻生子,成为一位威仪天下的千岁王者。商谟给予的这些小恩小惠,还收买不了老人家的忠心。
说了这么多,其实话题只有一个,便是那块玉佩。严妈妈是见过类似形制的东西的,在商修齐的两个儿子商誓和商贡身上。她做过女官,也晓得什么这件东西具体代表着什么。上面刻着个“征”,事情再明白不过。这是安平帝的四子,先帝的六皇孙商征的随身玉佩。每个皇孙生下来,先帝都赐给他们这样一块宝玉,上面刻着他们的名字。这是皇祖父对孙子们的赐福,也是各位皇孙身份的表记。严妈妈记得传言里,宫城城破那日,六皇孙就再没消息传出来过。许多人都以为他逃出了京城,从此隐姓埋名。或者在混战中殒命,却没想到他仍然还在京城。还因为某种因缘,和面前这个小姑娘联系在了一起。
严妈妈叹了口气,虽然太子是皇后的亲儿子,她却和三王商修齐一家更为亲近。她在京城里住了这么多年,对于六皇孙印象竟是一团模糊,只约略记得是个漂亮的男孩。这也不能怪谁,先皇后亡故后,她进宫的机会的次数几乎没有,便也少了和太子一家见面的机会。连爱过府玩耍的四皇孙商诰,严妈妈也止匆匆见过几面。小孩儿长的快,一年一个模样,现在就算真人在她面前,她也不一定能认出来。至于那位六皇孙,就更别提了。严妈妈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自己能为旧主做些什么。她到底是老了,不中用了。想来想去,只能顾好眼前,把这位姑娘照顾好先吧。
ps:
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