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斌亭是家中庶子,又是将来要从事商贾之事的庶子。单凭这两条,若是可以选择,林老秀才和林鹏举便不会同意把林婵娟嫁给傅五少。父子俩也不是瞧不起生意人,何况林任氏出身的任家,也是累世买卖营生的家族。而是纠结在了“庶子”二字上。历朝历代,庶子这名头好说不好听,到哪都是低人一等。遇到讲规矩的家族,庶子不过个像是二等公民一般的存在。不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到了没规矩的人家,庶子挨打受骂事常有。不光受父母嫡子女欺负,还被下仆不待见。
林老秀才不愿意让林婵娟跟着傅斌亭,赔了一个闺女不说,连日后的外孙都要成庶子之子。听说他家姨娘也在府里,虽说宗法礼仪上,姨娘不算婆婆。可依着世俗人情,婵娟也得把她当长辈。既要顾忌众人眼光,又要体贴五少的心情,这其中的分寸可不好把握。林举人也是这个意思,而且他比秀才爹头脑更灵活些,想法也更多。林老秀才只想到了傅斌亭和他姨娘,林举人开阔思路,想着为什么就非要傅五少不可呢。姨母家的四少不是也很好吗,既是嫡子,又是读书人。天资聪慧,文质彬彬。不过是上次考举失利,凭他的才学,将来必会有番作为。
林鹏举想罢,便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林老秀才颔首,他没见过傅宇亭。但这孩子的文章,林鹏举抄来给他看过。似乎还略胜自家儿子一筹,按说傅四少前番下场不该不中的。林老秀想不明白。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他屡次考举不中,做了大半辈子的秀才,居然也敢评点别个考中考不中了。不够傅宇亭的确比傅斌亭好上许多,四少比五少年长。还没婚配,和林婵娟又是亲姨表兄妹。林老秀才也想知道,为什么林任氏和傅家的三夫人没有择定那个孩子。
林任氏听儿子问出这个问题,面上便是一红。林老秀才也在等着她的回答,可真正的原因她却不能说。林任氏回答不出问题,恼羞成怒道:“也不看看咱们林家什么情况。婵娟门当户对嫁出去又能嫁给什么人。还不是要像我一样,一辈子吃苦受累。”林任氏打太极,绕过了直接回答为什么不能选四少。把重心偏扯到林家不如人上头,父子两个都对她存了愧疚,果然不好再说下去。
林任氏以为这些没有再多阻碍了,林老秀才却突然发难道:“慢着,婵娟是顶小的,上面也还有紫鹃。她你就不管了吗,这孩子也到了婚配的年纪。早先我就奇怪,你怎么把婵娟弄去傅家住着。却把紫鹃留下。原来打得这样主意。难不成你那嫁到的傅家的姐姐,是想把咱们林家的闺女连锅端,把紫鹃留给她家四少。”林任氏哭笑不得,这里面的缘由她也不好开口,只叹了气笑道:“瞧你,哪来这如意算盘打的。四少将来是要做大官。娶官家小姐的。玖金她哪看得上咱们家女儿。”她说者无心,林家父子听到耳中却是极为刺耳。林举人当时脸色就不好了,林老秀才一拍桌子,怒道:“这是什么意思,她家既然看不上我林家之女,干嘛还要上赶着把咱们小闺女嫁过去。明明有正经儿子不娶我林家妇,是说我林家人只配和她家庶出的打交道吗。欺人太甚。”
文人常有风骨一说,这风骨本是读书人某种执拗的坚持。用在民族国家大事上,风骨就是代表了某种高大上。如果是放在了生活琐碎事情上,瞧着吧。不把人烦死才怪。林任氏心里便是这般想法,按下葫芦浮起瓢。这桩亲事她还没给这对父子说通一个为什么,就又出现另一个为什么。林任氏当然对这些问题有自己合理的解释,但这些话她又一件都不能对人透露。便是她死了,也要把其中的秘密带进去棺材里才好。看着林老秀才和林举人咄咄逼人的架势。林任氏没有招架之功。灵机一动,掏出块帕子掩住脸孔。全不顾一家人尚且在别个府里住着,呜呜便哭出声来。
果然,那边父子俩见把林任氏惹哭了,都没了说辞。林老秀才生平不得志,为人板正不听劝,一家子少不得跟着他吃苦受穷。却有一样好处,他是个端方君子,最是惜贫怜弱。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无赖手段对付他,往往有意想不到的奇效。林举人是家传的脾气,一样也对老娘这手没主意。林任氏只刚使出第一招,父子两个便阵线不保,节节败退。稀里糊涂答应了林任氏和傅三夫人,给婵娟定下的这门亲事。
林婵娟自己,反而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一无所知。她和姐姐紫鹃,忙着在屋里做针线。年已经过完,她也不晓得母亲是不是又要把她送到傅家去。为了让母亲和姐姐在家事上少受累,便自己每日里加紧针线。给父兄做衣裳鞋袜,这会都做到了夏日的长衫。紫鹃苦劝不住,只好自己也跟着一起忙活。其实林家自从林鹏举中了举人,来恭贺者甚众,其中不乏各种示好,送银两地契的乡绅权贵。林家人本可以凭此,采买几个丫头仆从,好好享受富贵人生。可谁叫林家人有风骨呢,君子爱财取之以道。虽然受了些亲朋知交送的来贺礼,在银钱上还是有所坚持,不肯以此谋利。
照林老秀才的说法,若把这些虚妄俗物放在心头惦念,又把男儿抱负志向置于何地。再说钱财本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生一世,够用就好,并不用搜罗许多。等一家人受赵小官人邀约,住到了州府后衙。赵太尊阔绰慷慨,吃穿用度都不用林家人掏银子。林任氏和紫鹃本不用再辛苦劳作,可白吃白喝固然好。林家人做惯了“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妇不织或受之寒”的贫寒生活,骤然要她们在别人家,袖起手来做夫人小姐,心里总归是不踏实。林任氏于是带着紫鹃,从赵家针线房寻了事来做。赵小舍人知道后,自然是不肯的。林鹏举约他相谈了两三回,这事才算就此确定下来。林鹏举虽不知赵小舍人这般待自家,打的是什么主意,但天下从来没有白得的便宜。他自己也打算向赵小舍人,找些笔墨上的事情来做,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
赵小舍人听了他的请求,就更加不能答应了,相携坐下言道:“林兄,你我结识皆是缘分。我请你家到府里做客,可不是让你们来争着抢着做事的。不是我夸口,果真要做那些事,随便到街市上一声吆喝,响应者都是一抓一大把抓。我肯让伯母和大妹做那些针头线脑的活计,一个是为了让你们住的安心。还有一个缘故,女子与咱们男子不同,她们不好时常出外行走,也没有别的事好做消遣。”林鹏举闻言,不禁暗叫惭愧,自己就从没为母亲和姊妹们想到过这些。他先前对赵小舍人抱有戒心。如今在赵家住了许久,太尊和夫人都是极好的人。赵小舍人也不知什么缘故,没有传闻中那么不堪,林鹏举对这人的印象好了许多。当下抱拳还礼道:“却是我思虑不周,叫小舍人费心了。只是,我一家子在府上叨扰许久,便是亲戚也没这般住法,何况……”
赵小舍人哈哈一笑,打断林鹏举的说辞,半真半假言道:“林兄既然先开了口,那我就腆着脸说了。其实我是很想和兄台做亲戚的,却不知二老肯不肯给我这个机会。”林鹏举当即心里一个咯噔,照赵小舍人话中所指,想和林两家结姻亲,十有**这个人选说的是紫鹃。因为说这话时,林婵娟还跟在傅家姨母身边,不在林家人跟前。他家除了紫鹃,再无第二个女儿在赵府后衙。林鹏举忧心暗道,切莫让婵娟那丫头说中,赵小舍人对林家的善意另有所图。
赵小舍人见林鹏举面色不好,便晓得这人开不得玩笑,已是把他的话当了真。婚姻大事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赵小舍人虽然好色不忌生冷,在这点上并不敢违逆高堂。当下对林鹏举正色道:“林兄切莫误会,我这是说笑而已。不管兄台信与不信,反正我是真的想结交林兄你这个朋友。想来兄台对我的过往也有耳闻,在下略有家世,衣食无忧。一直便是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直到遇见林兄,这日子方有了转变。你大约不能明白我在科场上得了名头后,整个生活有多大的改变。”林鹏举自是不会轻信他。自古考学的人多了,也从来不乏中第之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没听说过谁下场考过一回,便能把生来的脾性改了。
林鹏举这般想,面上便也露了出来。赵小舍人没奈何,摊手道:“这样说吧,我的朋友虽多,却都是酒肉朋友。林兄这样正派有才学,又不嫌弃我的,还是头一个遇到。之前种种,也算是咱们的缘分。反正日久见人心,林兄一时不明白也不要紧。”林鹏举听他说的真诚,倒有几分心动。可一想到紫鹃,还是不敢尽信小舍人这番说辞。便试探问道:“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你如何就能看出我比别个正派一点。”赵小舍人又笑了,把扇子拍到手掌心里道:“就凭你当初写了两份答卷,却把第一名给了我,自己名落孙山。”
林鹏举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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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欠一章,今个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