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城门外,谢重泽被人推搡着押到了刑台之上。
刑场周围皆有官兵把守,但还是有一些好事的群众围在重重人海之外,他们都在看谢重泽,交头接耳不知在讨论什么,但谢重泽大概也能猜到,毕竟他是本朝开国以来第一位被问斩于城门之外的帝后,若不是自己是局中人,他只怕听了都要笑一下。
他昨夜被抓,今日就被送上刑台,没有经过三司会审,没有任何画押签字直接行刑,不说他身份特殊,就是普通人犯罪也不可能如此迅速问斩,而且居然是于城门外斩首,所以,杀他的这个罪名究竟是有多重?
他不禁想到了昨夜……
……
因为这些日子明显察觉到温昱有些不对劲,宫内又频繁出现侍卫更换的情形,谢重泽内心总有些在意,可每次询问温昱,对方都只会敷衍的说无事,谢重泽气上心头,干脆又把人拦在了文溯殿外。
“殿下,这样不大好吧……陛下现在身子不比寻常……”福宝看谢重泽和温昱又闹了起来,犹豫着出头劝慰了一下。
“有什么不好的,他这两天不来我清静了,他也不用受气,岂不顺心多了!”谢重泽心里那股火还没下去,干脆挥了挥手让人把火炉撤远了些。
“您又不是不知道,陛下再怎么与您置气,还是事事以您为先的,如今陛下临盆在即,这再日日烦忧,若动了……您心里也不好受,对吧。”福宝想了半晌,措辞了一番婉转提醒。
谢重泽冷哼一声,他自然知道,如果不是这五年来知道温昱确实把他放在心上,他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原谅这个人,但只要一想到温昱又要重蹈五年前覆辙,不管他的想法擅自做主,他就生气。
“殿下!殿下!”突然屋外响起声声惊呼。
福宝眉头一皱,看了眼闭目蹙眉的谢重泽,快步走到门口,开了门怒斥道:“嚷嚷什么,没看到殿下在休息吗!”
“福公公!是、是陛下要生了!”来人是一名小太监,文溯殿的太监已经上前拦住,但来人不管不顾就往里冲,一脸焦急,见着福宝就跪下大喊道。
屋内正躺着休息的谢重泽闻言眼睛一睁,倏地起身走到了门边,“宣御医了没有?情形如何?”
“已经宣了!但陛下提前发动,御医说情况不太妙,元公公让奴才赶紧先过来通知殿下,请殿下往太和殿去呢!”小太监趴跪在雪地里,焦急的说道。
“大胆!陛下的情况岂是你能随意乱说的!”福宝一听就瞪眼看着小太监骂道。
谢重泽脸色也严肃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对一旁的福宝说道:“把本君的狐裘拿来,再派人去太医院看看,把执勤的太医全宣入太和殿。”
“是,殿下。”福宝一面接过小太监递过来的狐裘给谢重泽披上,转头吩咐了小太监。
谢重泽又往前走几步,走到了跪着的小太监面前,“你起来边走边说,把陛下情况一五一十详细告之。”
“是。”
小太监正欲起身,谢重泽便继续向前,准备边走边问,就在两人错身瞬间,小太监突然跃起向谢重泽扑来。谢重泽反应十分迅速,侧身一避,闪过扑过来的小太监,一脚把人踹开。
“殿下!”离着两人两步远的福宝立马大叫起来,文溯殿的侍卫太监们也立刻围了上来,把被踹倒的小太监给制住了。
谢重泽甩了一下被轻微划伤的手臂,对自己的大意有些烦躁,不过短短几年深宫生活,如今他连一次偷袭都没法全身而退,他沉下脸冷声问向小太监:“你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
那小太监对着谢重泽笑了一下,谢重泽顿感不妙,刹那间浑身毛孔都张开,一瞬间抓着福宝向后一跃,跳入了房中,不过片刻,他们刚刚所站的地方已布满箭矢,而刚刚押着小太监的两名侍卫也身中数箭倒在雪地之中。
“大、大胆!来人呐!来人呐!有刺客!”福宝先是惊吓的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立马大叫起来。
可除了他们文溯殿自己内部的一些侍卫围着两人保护,外面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谢重泽眯了眯眼,靠在门边向外环视了一圈,心内约莫估算了一下,至少有二十名弓箭手埋伏在文溯殿外,其余的暗手还不知几何,这样有备而来,究竟是什么人?
福宝喊了两声见没有动静,心下立马知道事情不妙,他好歹是个总管,冷静下来后很快分析清局势,抖了抖嗓子,小声堵谢重泽说道:“殿下,奴才们给您开路,您趁乱冲出去,去太和殿找陛下!”
谢重泽皱眉,虽然埋伏不少,但以他的武力,若是拼一下突围倒也不是不行,只是除了他文溯殿其他所有人只怕全要交代在这,何况,就算出了文溯殿,也不知外面情形如何,是否有更多的埋伏,他一时有些犹豫,而且对方不回他话,什么也不说,这让他更加摸不清来的是什么人,也更加担心起温昱那边的情况。
就在谢重泽考虑时,突然又响起一些兵戎相接的声音,他眼神一凝,就看到有不少弓箭手摔入文溯殿,很快就有一支小队伍窜入文溯殿。谢重泽定睛一看,带头杀入的居然是城卫营都尉韩决,中间还跟着温昱的贴身总管—元宝。
韩决一进入文溯殿就迅速控制住了杀手们,元宝几步跑到谢重泽面前,急急说道:“殿下,陛下命奴才来带您离开!”
谢重泽看了他一眼,“陛下呢?”
元宝避开了谢重泽的视线,只是低下头,急声劝道:“殿下先随奴才们离开,其他的之后再说吧!”
谢重泽心内一跳,立马沉声喝道:“先告诉我陛下在哪!”
“殿下,第二波刺客随时会到,如果您再不走就枉费了陛下最后的心意!”此时韩决突然对谢重泽抱拳行了一礼,低声说道。
“什么意思?陛下是不是还在太和殿?带我去找他!”谢重泽抬脚便要往殿外走,韩决出手拦住。
“殿下,陛下崩了。”
谢重泽脚步一顿,懵然看向韩决,又猛地转向元宝,狠声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元宝再也没忍住,眼泪刷的一下落了出来,他赶紧抬手擦掉了眼泪,劝着谢重泽道:“殿下,现在来不及说这些了,奴才求求您了,先跟奴才走吧,陛下临终前吩咐奴才一定要将您安全带出宫的!”
福宝和元宝共事这么多年,也有了默契,虽然震惊于这突然发生的事,但马上就帮着元宝一起劝谢重泽:“殿下,先离开吧!”
“来不及了,殿下,一会儿冲出宫门后,臣留下断后,您和两位公公随臣的属下离开!”韩决耳朵微动了一下,估计已经又有追兵前来,忙拉着谢重泽就跑。
谢重泽心乱如麻,恨不得马上让元宝说清楚情况,但面对一路拦杀也知道现在不是询问的好时机,只能和韩决一起先拼杀出去。
来刺杀的杀手人数不少且个个武艺不弱,韩决一行人虽然厉害,但毕竟寡不敌众,很快就有人负伤。
韩决把谢重泽护送到宫门口,一回身挥刀斩飞一名刺客,转而对谢重泽嘱咐道:“殿下出宫后先去太尉府求助,此前陛下已派安大人先一步传信边关,傅将军必然会派军回援,殿下之后一路向北可与回援军汇合。”
说完韩决就带着一小部分人回头与赶来的杀手动起手来,元宝和福宝则拉着谢重泽跟着剩余的人飞快跑。
然而他们三人还未逃至太尉府,就已经被赶来的官兵拦了下来,福宝更是惨死刀下,他们终究没能逃出天罗地网的追捕,何况对方还用他父母和妹妹的性命威胁于他,他如何能逃…
……
“罪犯谢重泽,谋逆弑君,大逆不道,谢府上下,斩立决!”
监斩官的声音传来让谢重泽自回忆中抽离出来。
弑君?
昨夜在牢里,元宝曾对他说,温昱是遭人暗算,身中剧毒一尸两命,中毒到发作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可他最后的时间却是为了稳住对方假装无事,再悄悄安排人来救他,带他离开,说他因他而亡,倒也不算冤枉了……
谢重泽冷冷抬眼,看着他的父母和妹妹也被人押解着跪到刑台上,他们四人对望一眼,都没有说话,却挺直了脊背。
既然温昱已经派安瑜传信,那傅将军和大哥想来应该会很快赶回来为他们报仇,而他就亲自下去给温昱道个歉吧。
跟他说声对不起,如果他早点对他好一些,好好处理他们的关系,也许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了。
谢重泽扬起头,让眼泪回流,他望着天空,最后笑了一声,随着监斩官一声令下,他也闭上了双眼。
……
一瞬间的黑暗过后谢重泽猛地又睁开眼,触目可及的红让他有些恍惚。他微微动了一下,没有被捆绑住的束缚感,坐起身,熟悉的场景令人不知所措。
“殿下,您醒了?奴才进来了?”外间听到动静的福宝轻轻问了一声。
谢重泽缓了一口气,看了看房间内挂满的红绸,又看了看门口,片刻才对门外说了一句,“进来。”
福宝得令后便领着宫女太监们轻声的推门而入,谢重泽依然维持着不动声色的状态被人伺候着洗漱更衣,待宫人们都退了下去之后,他才叫住福宝,“今天是……什么日子?”
“啊?”福宝有些没反应过来,在谢重泽瞪了他一眼后,又赶紧低下头,思索了一下,斟酌答道:“殿下,今天是您和陛下大婚的第二日……今日逢朝,陛下一早已经去上朝了,吩咐奴才们照顾好您,您看是否传膳?”
“永和二年?”
“是、是啊……”福宝答得小心翼翼,不知道为什么帝后一早醒来就有些怪异,但想到昨天晚上里屋传来的陛下和帝后二人的争吵声,就难免有些顾虑。
谢重泽沉思,前一刻他明明还在刑场,等待最后一刀的挥下,他记得那是永和七年,他进宫后的第五年,为什么转瞬之间他就回到了大婚后的第二天?
难道是他已经死了,魂归故时,重活一次?还是过往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来不及细细思考,他记得大婚的那天晚上,他和温昱大吵了一架,他当时对温昱下旨召他入宫做法愤恨不已,每每看见他都要忍住动手打人的冲动,更别说同床而眠了,因此新婚之夜两人是不欢而散。
福宝见谢重泽虽是出神,但神色不似昨天那么可怕,犹豫了半天,抖着胆子又劝说了几句:“殿下,您就别再和陛下置气了,昨夜您把陛下赶出去,陛下不敢打扰您,就自己在耳室睡了一晚,一大早又赶着去早朝……”
“睡在耳室?”谢重泽闻言打断道。
“是啊,陛下对您是真的上心的,这些日子,大婚的事样样都要亲自过目,几日都没休息好了,昨晚上您不让他进里屋,陛下又想着新婚夜不能让您落了脸面,就委屈自己睡在了耳室,早上奴才瞧见,脸色都差了许多呢!”福宝点着头添油加醋的一番形容,最后又巴巴看着谢重泽说道:“您和陛下现在都已经大婚,何必为难彼此呢。”
谢重泽好笑的接过玉佩自己挂上,弹指敲了敲福宝的脑袋,“我以前倒是没发现,你这嘴还挺能讲的啊,你到底是来照顾我的还是来帮他说话的?”
他想起上辈子这个时候,福宝好像也想劝自己,但当时他整个人都很暴躁,压根听不进别人说的话,福宝说了一句被他骂住,立马跪下认错没敢继续往下说。
“奴才当然是来照顾您的!”福宝听到谢重泽的话,马上哎哟一声给自己辩解,“自打殿下陪陛下读书起就是奴才照顾的,这几年奴才可是一心向着殿下啊。”
“行了,知道你忠心。”谢重泽一哂,对福宝的忠心倒没有怀疑,上辈子福宝为了救他最后被围追的刺客所杀,他对他还是有一定信任的。
“那殿下……”福宝见状还想说两句,不过被谢重泽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打断,忙闭上了嘴不敢再多言。
全身收拾好了以后,谢重泽挥了下手向外走去,道:“我去书房,陛下下朝了派人通知我。”
“殿下,您还没有用早膳呢!”福宝赶紧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