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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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沉香四起,紧闭多日的门窗此刻大开,细白香柱袅袅腾空,风将院子里松柏翠绿的鸟鸣声吹进橱槅扇。

三七站在廊檐下待命,侧耳听屋内动静,静悄悄一片,连说话声都没有。

抱厦四角榻边,穆辰良披衣而坐,微微垂着脑袋,双手搭在膝上,一颗心惴惴不安。

令窈就坐在他左手边,两人中间搁一个雕漆几案,案上两杯热茶白雾缭绕。

郑大老爷坐在对面,甚是尴尬,除了假笑,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够做的。

从进屋起,到现在已经一炷香的时间过去,这两位小冤家尚未说过一句话。

他能怎么办?

郑大老爷目光苦恼,瞪向穆辰良,心中多有抱怨。

穆家小子真是有毛病,竟然喜欢戴面具扮他人,骗别人也就罢了,偏偏骗到他们家卿卿身上。

卿卿一贯记仇,性子又野惯了,怎么可能不跟他计较?

郑大老爷决心缓和气氛,目光在穆辰良和令窈之间游荡,硬着头皮说:“辰良,你屋里的茶,甚是好喝。”

穆辰良猛地被唤了名字,端起手边未曾碰过的茶,走过去递给郑大老爷:“姨父喜欢喝,便多喝几盏,我的这盏茶也给姨父。”

他受了伤一直躺在榻上,好几天没下床,此时走起路来脚步踉跄,差点摔倒。

郑大老爷连忙扶住他:“多谢辰良,姨父自己来。”

穆辰良搀着郑大老爷的手臂站稳,口吻热情:“待会我让三七送些白团茶过去,我屋里那套黑釉茶具拿来盛白团茶最是好看,也一并送过去。”

郑大老爷心中啧一声。

今天又是送茶又是送瓷盏,殷勤得很,早两天也不知道是谁嚷着让人滚。

小小年纪就生出喜怒无常的性子,幸好不是他郑家的郎君。

郑大老爷面上笑道:“辰良有心了。”

话头扯出来,往下继续,顺理成章。

穆辰良转过身走回去,一只手攥紧袖角,快速瞥视正对着的人,紧张兮兮同她搭话:“卿妹妹,你爱喝白团茶吗?”

令窈撇过脑袋。

谁准他同她说话的?

她才不理他。

穆辰良视线不敢过多停留,蜻蜓点水般自令窈的脸庞拂过,跌跌撞撞走几步,从马背上摔下来的身子就像散了架似的,走路都不稳。

他嫌自己丢人,端正坐定就不再动。

郑大老爷见他这副光景,着急问:“身体怎样?打算什么时候看大夫?”

穆辰良沉默,转过眼珠子看令窈脸色。

令窈鼻间哼一声。

穆辰良立马收回眼神,胡乱回答郑大老爷:“多谢姨父牵挂,我并无大碍。”

郑大老爷头疼,恨不得冲上去一手抓一个,让这两个人乖乖听话才好。

可惜他不敢。

郑大老爷拐着弯地哄令窈:“卿卿,你阿姊不是托你向辰良问好吗?你可别忘记她的嘱托。”

令窈黛眉微蹙。

这几天她连郑嘉和的面都不见,哪会见郑令佳?更别说替她问好了。

郑大老爷目光殷切:“卿卿?”

半晌,令窈抿抿嘴,声音含糊不清:“阿姊让我问你,你好点了吗?”

反正是代阿姊问的,不算她自己问。

穆辰良湿漉漉的黑眼睛满是欢喜:“好多了。”

郑大老爷趁机说:“让大夫来瞧瞧罢,卿卿,你说是不是?”

令窈不说话。

郑大老爷不再得寸进尺,见时机差不多,找个理由往门外去:“我去更衣,卿卿在这里等着。”

郑大老爷走后,屋内重归寂静。

只剩他们两个,就连廊檐下的三七也不见踪影。

穆辰良耐不住性子,一只手轻轻抬起放在几案上,五根修长瘦白的手指不动声色往前挪,眼见就要搭上令窈的纱袍,她侧过脑袋瞪他。

穆辰良手一颤,犹豫数秒,两只手指并拢,大着胆子夹住她宽袖边朵兰纹刺绣一角,柔弱无力地出声:“卿妹妹,你怎么不喝茶?”

令窈将袖子扯出:“我不爱喝茶。”

穆辰良不肯放:“定是别人不会沏茶,所以卿妹妹不爱喝,我亲自替卿妹妹斟茶,你尝一口,可好?”

两人一拉一扯,她的袖角起了褶皱,令窈干脆撒开手,将脑袋扭到另一边:“谁要你斟茶?病怏怏的,指不定哪天就死了,我喝过你的茶,你便死了,岂不晦气。”

穆辰良一怔,大喜过望,探出身子瞧她,小心揣测:“卿妹妹,你是在关心我吗?”

令窈躲着不肯接着他的目光,脖子都快扭断:“穆辰良,你够了,不准再靠过来。”

穆辰良趴在几案上。

他什么都不求,就只求她一句关切的话语。

这几天他躺在床上的时候,总是在想,她再也不理他,他治好身体上的伤又有什么用?

他做空青尝到了甜头,如果可以,他愿意一辈子戴着面具做空青。

穆辰良小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

令窈眼睛圆鼓鼓:“穆辰良,你不要会错意,实话告诉你,我今天过来,不为别的,只为看你死了没有。”

穆辰良咬住下嘴唇:“嗯。”

纱袍攥在他手里,令窈懒得再挣,索性褪去轻薄的白丝纱衣披风,得了自由,起身就要往外走。

穆辰良抓得住衣抓不住人,呆呆地发愣,见令窈要离开,脑海一片空白,猛地大力咳嗽起来。

令窈止住脚步。

穆辰良咳得身体发抖,忽然两眼一闭,整个身子倒在几案上,茶杯碎一地。

令窈愣住,听见身后动静,犹豫半晌,终是回头去看——穆辰良趴在案上一动不动。

她立刻跑回去:“穆辰良,你怎么了?”

他阖着眼,不答话。

令窈缓缓伸出手探过去,摸不到他鼻间气息,顿时大惊。

莫不是死了?

她平时虽盼着他死,但如若他真死了,她不见得高兴。

令窈焦急推他:“穆辰良,你醒醒。”

她唤了好几声,手足无措,作势就要到外面喊人——

才刚开嗓,手腕被人攥住,张大眼一看,少年笑声顽劣:“卿妹妹,你果然关心我。”

他一张俊脸因憋气而涨红,此时大口喘息,眼睛亮晶晶全是笑意,哪有半点病入膏肓的样子?

令窈羞愤。

是她大意,竟真以为穆辰良会病死。

他身强体壮,命硬得很,一点摔伤而已,怎么可能就此死去?

恰逢郑大老爷回屋来,令窈往外跑,郑大老爷以为两人又拌嘴了,顾不得去追令窈,忙地回头安慰穆辰良。

结果一看,穆辰良脸上笑容满面,一扫之前沮丧颓然之态。

他手里抓着令窈不要的丝衣披风,笑得眉眼弯弯:“姨父,替我请大夫罢,我身上痛得很。”

郑大老爷求之不得:“好。”

穆辰良垂眸,指间摩挲丝衣上的绣纹,细细回味方才令窈手足无措的模样。

她生怕他死了,也许他该再摔重一点。

穆辰良肯问病吃药,整个郑府的人都松了口气。

令窈一头闷在屋里,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夜里连觉都睡不好。

一闭上眼,就想到穆辰良。

想他为了她从马背上摔下来,想他病得半死不活求她的一句问候。

她手指都绞断,骂他活该,再怎么骂,也抵不住脑海里空青与穆辰良两个人的身影重叠起来。

过去几月在府外吃茶玩乐的欢愉是真,她不得不承认,空青是个好玩伴。

令窈想着想着,又想到去年七夕,心中百感交集。之前的种种疑惑皆解开,难怪穆辰良待她亲热,原来他们早就遇见。

前世的七夕夜,她没有出府,这一世来了兴致,凑个热闹,结果却惹出一个穆辰良。

他晚了一年来府,如果不是去年七夕,他可能永远不来。是她自己招过来的,怪不得别人,只能怨老天爷。

令窈从床上爬起来,伏在窗棂边鼓着脸腮冲老天爷翻白眼,怨着怨着,望见满天繁星闪烁,好看得很,对着此等良辰美景,实在怨不起来,索性躺回去。

孟铎常说“我命由我不由天”,比起怨天尤人,也许她更应该坦然面对穆辰良这个祸患。

前世穆辰良偏执狂躁,她同他拌嘴一句,随口说他屋里婢子太多,不知以后要纳几个为妾,就为了她这一句话,他回去就下令将他院里的婢子全都绞杀。

那么多条人命,他说啥就杀,眼都不眨一下。就连他自己家的表妹,不过是有与他定亲的意愿,他发起狂来,也差点掐死。

她永远都忘不了他满手是血将她紧抱怀中,前一秒冷漠夺人性命的眼,后一秒就透出无辜天真的目光,他求她:“卿卿,全天下我只心悦你一个,你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自然不好。

可是说不好又有什么用。他还是强迫她同他定了亲。

至于之后,之后的事她不愿再回想。

令窈翻身。

又想起同她喝茶的空青。面具后的少年,善良淳朴,又傻又笨,从来不会强迫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只安静听着。

倘若他不是穆辰良,该多好。

眨眼已是十月。

距离鸣秋之宴的闹剧已经过去一个月,郑大老爷心力交瘁,日日亲赴摘星楼盯着穆辰良喝药,穆辰良一改之前讳疾忌医的态度,很是配合。

随着穆辰良身体上的好转,郑府重归安宁。

这日令窈从度月轩回来,前脚刚迈进碧纱馆,后脚就有人跟过来。

令窈回身,警惕地盯着地上一道细长影子:“谁?”

少年怯怯从门后探出身:“卿妹妹,是我。”

令窈皱眉:“你来作甚?”

穆辰良眨着黑亮大眼:“我身体已经痊愈,特意过来告诉你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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