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栩辞的语气低沉了下来。
“怎么说？”凤轻舞问道，心想莫非水忆雪的双腿不便，其中还有他的原因在吗？
水栩辞抬头看向夜空，似乎一下子被拉入了遥远的从前，他的目光似乎穿过眼前无边黑暗，看见了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
“八岁那年，我贪玩跑到了后院的井边玩耍，恰巧遇到了忆雪的母亲也带着她在那里，那时候的我，讨厌她的母亲讨厌到了极点。”水栩辞手中的酒坛子已经空了，便将其扔在一旁，又重新拿了一坛了，猛灌了好几口酒。
“因为我觉得，是因为她母亲的出现，我娘才会和我爹从一对举案齐眉的夫妻变成陌路的！她母亲抢走了我爹，以至于我爹和我娘没日没夜的争吵，到最后，我爹甚至不再愿意踏足我们院子里了。”
“她母亲抢走的，不止有我爹对我娘的爱，连带着，我爹也渐渐忘记了我这个儿子的存在，恐怕那时他都快要忘记了，他不止有一个女儿，他其实是还有一个儿子的。”
“以往，我娘在我的眼里，是一个完美的女人，温柔娴静，美丽大方，简直可以用世界上一切最美好的词语来形容她也不为过，可是自从我爹带了忆雪和她的母亲到云城之后，我娘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变得不再温柔，说话的时候不再和言细语，她变得暴躁不已，整个人喜怒无常，我爹来的时候，她就像个市井泼妇般的和我爹争吵，用尽了全天下最难听的词汇，来侮辱我爹，侮辱忆雪和她的母亲。”
“每次都是以我爹指着她说她不可理喻虽然拂袖离开收场，每次我爹走后，我娘就收起那副狰狞的嘴脸，抱着我开始痛哭。”
“那时候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我娘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到判若两人的，明明我爹在的时候她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可是我爹前脚一离开，她看起来就变得那么的弱小无助可怜。”
“我时常在想，要是我爹在的时候，她肯表现出哪怕丁点的委屈，少一分咄咄逼人，少一分歇斯底里，肯掉两滴眼泪，说两句软话，那么或许他们之间也不会到后来那种水火不容的地步。”
“可惜，她只敢等我爹走后，才会哭得无法自拔，刚开始的时候，她只是抱着我哭，哭到累了，哭不动了，才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躲在屋里发呆，”
“后来，她哭着哭着就会拿我撒气，或者是平日里的时候，她会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给我一巴掌，或者是踹我几脚，边骂我，说我和我爹一样，都是狼心狗肺的畜生。”
“打过我之后，她又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一般，一把把我拉进怀里，抱着我，声泪俱下的给我道歉，问我疼不疼，然后又打我，周而复始……”
“我知道，她之所以会变成那样，是因为我爹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女人，我不怪她，我心疼她却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心里恨着那个女人，恨她毁了我娘亲，毁了我们本来幸福的家，自然连带着，我也恨极了她带来的那个小女孩。”
“所以在后院见到她们母女两的时候，我恨不得冲上去，以自己小小的身躯去和她们搏斗，给我娘报仇，以发泄心中的那股积攒已久的仇恨。”
“我和忆雪两人很快便吵得不可开交，我用着我娘亲骂我爹的那些词汇，学着我娘和我爹超吵架时的模样，对着她们破口大骂。”
“忆雪吵不赢我，便红着眼眶上前来伸手打我，我自然是毫不相让的与她相互拉扯，我们从一开始的相互推搡变成了最后打得不可开交，她撕破了我的衣服，我我抓花了脸，我们甚至在被对方同时钳制住双手的时候，用自己都脑袋去撞对方的头，也不管那样的法子是不是也会另自己受伤，她的母亲甚至没有办法把我们两个小孩子给拉开。”
“也不知道是被忆雪推的，还是我自己没有站稳，反正我就是直直的往后摔了下去，惊慌失措之下，我看见她的母亲瞪大了瞳孔朝我扑来，电光火石之间，她已经伸手拉了我一把，或许是她用力过猛，我和她的位置发生了变化，站在了之前对方所在的位置。”
“这一次，却是我看着她没有站稳跌进了井里，那一切发生得太快，我们甚至来不及反应，耳边已经只得见她还没有消散的惊呼声以及扑通的落水声……”
水栩辞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没有再说下去，而是一口气灌了半坛子酒，因为灌得太猛没有来得及喝下去的酒，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一路淌进了脖子里，他没没管。
“对不起啊，”凤轻舞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勾起你的伤心事了。”她想，那位夫人是没有被救上来的，否则，他也不该是这副表情。
“凤姑娘不要这样说，”水栩辞终于抬手，胡乱的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渍，笑着开口。
“后来，我听说她死了，我听说等下人们七手八脚的把她捞上来的时候，她的尸体早就已经僵硬了，那个时候，我对死这个字还没有明确的概念。”水栩辞顿了一下之后，再次开口。
“我只知道，我娘在知道那件事之后，先是哈哈大笑，然后又是撕心裂肺的哭，反正在我的记忆里，她是同时又哭又笑的，像是精神失常了一样，看起来可怕而又可怜！”
“发生这件事的时候，我爹没在家，等他回来了得知一切之后，我和忆雪被他狠狠的打了一顿，然后关到了祠堂里罚跪，并且不准吃饭，最后，我们是饿晕过去的，那时的我们，根本不知道她的母亲再也回不来了，于是我们还在互相责怪对方害自己被罚，倒是不敢再打架了，我们以为，是因为我们打架才被罚跪祠堂的，因此再见面也仅限于口头上的争吵了，”
“到后来，我们已经口干舌燥，没有力气再吵下去了，终究是女孩子，她身体比我弱，便先一步在我面前晕了过去，说来也奇怪，那时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担心，我不知道我在担心什么，反正就是担心，那种感觉，真的，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我爬到她跟前，叫了她好久，她也没有睁开眼睛，当时我害怕极了，我在想她是不是也像她母亲一样死了呢，虽然我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我那股莫名的情绪没有持续多久，自己便也失去了意识，等我再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我娘担忧的眼神，我扑到她怀里哭了一顿，我娘一个劲的问我是不是屁股还疼，我不停的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当我是因为被罚，所以吓坏了，便不停的安慰我，我终于安心一点了。”
“那段时间，我娘突然变得很安静，不再像之前那样流泪，也不再动手打我。”
“我想，我娘就要变回以前那个爱笑的娘亲了，娘亲又回来了！所以，那个女人不见了，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再好不过了。”
“果然，没过几天，我爹久违的再次踏足了我和娘亲所住的院子，我爹和上娘都很冷静，没有再像以前一样，见面就是吵，争得面红耳赤，他们很是平静的坐了下来，我终于确定了，不久之后，我们就一家人还会像以前一样其乐融融，就快了，”
“我娘让我去院子里玩，我高兴的应下，然后便跑出去了，那天他们说了很久很久的话，久到我都玩累了，在我的望眼欲穿之下，去爹终于打开门走了出来。”
“我兴冲冲的跑上去喊了一声爹，他看着玩重重的叹了口气，然后让我好好用功读书，便离开了。”
“又过了几日，我娘亲竟然破天荒的坐到了铜镜前梳妆打扮，她挑了好久，最后选了一套大红色的衣服换上，又化了一个精致无比的妆容，那真是我见过的她最美的样子。”
“我娘将我叫到她跟前，与我说了好多话，就像忆雪和她的母亲还没有出现时那么温柔，我高兴得无法言喻，我简直害怕极了那个喜怒无常的娘亲，所以，一见到如此温柔的她，我甚至忽略了她的眼眶有些红，说话都语气有点哽咽。”
“她叮嘱我，以后要好好听我爹的话，不要忤逆他，要好好上学堂，好好习武，甚至她还说，让我好好照顾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我全都一一应下了，我想，只要她说的我全都答应，她就会永远这么温柔下去的。”
“最后她说让我去替她看看忆雪好点了没有，我临出门前，她叫住了我，欲言又止了半天，才告诉我说，让我以后要是遇见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一定要好好珍惜，一定不要让她伤心，千万不要辜负了人家，”
“那时的我哪懂的这些啊，于是懵懵懂懂的便点头应下了，反正她说的，我都听，我回答了她的话之后便急急的往外跑了，我要去找个人炫耀一下，炫耀说我娘亲回来了。”
“我都跑到门口了，我娘又一次叫住了我，我问她怎么了，她跑过来抱着我，我看见她眼泪都下来了，她说她舍不得我，于是我劝她，我说我马上就回来了，我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哭什么呢，我说，你等我一会，我一会就回来了。”
“她抬手抹了抹眼泪，说了句好，然后放开了我，我便撒开了腿往外跑了，我突然有点不想离开了，我想陪着她，可我又怕我不听话惹她生气，于是我决定快去快回。”
“事实上，我也的确是做到快去快回了，因为我一直都有些心慌，虽然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在知道忆雪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之后，我准备一路跑着回去见我的母亲，半道上，我远远的看见一股浓烟直冲云霄。”
“我发现，那好像是我和母亲居住的院子，我拼了命的跑回去，等我赶到的时候，熊熊大火已经将整个院子包围了，无数的下人们七手八脚的端了水来要救火，可是那么大的火哪是那么容易就灭了的呀，那点水泼出去，眨眼间就被大火吞噬了。”
“我听见下人说，夫人还在里面可怎么办，我就要冲进去把我娘拉出来，我知道，她那个时候肯定可疼可疼了，因为有一次我不小心被烛火烫到了手，我都疼了好几天呢，我娘要是被我烧着了，她肯定比我还疼的。”
“下人们死死的拉住我，不让我进去，说是火势太大了，我哪是他们的对手啊，最后我眼睁睁的看着院子被烧成了一片废墟，最后，我听他们向我爹禀报，说是找到我娘的遗体了。”
“我以为他们说的是找到我娘了，于是我一边喊着娘亲一边兴冲冲的跑过去，幻想着娘亲会想以往那样，朝我张开双臂，可是我看见的确却是有下人以一块白布盖住了她，然后把她抬走了，我甚至都没有看见她，哪怕是她的衣角也没有，只是在经过我旁边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焦味……”
水栩辞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在克制着什么，他的身上笼罩着一层无法化开的悲伤，强烈得让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自那以后，我总是哭闹着问我娘去哪里了，我爹告诉我，她去天上了，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一直在天上看着我，如果我不乖，她就不回来了，所以，那时候的我，总是整宿整宿的不睡，跑到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仰望星空，就盼着我娘亲突然就出现了，后来……”
他似乎是有些记不太不清那些已经过去了很久的事情了，他仔细的回忆了一下，然后准备开口。
“别说了，”凤轻舞开口阻止了他，“来，喝酒，”不用他再说，她也大抵能猜到后来发生的事情。
在那种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渐渐懂事的他才发现。
他的娘亲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