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陆离一早便被苏白打发去苏宅,要他借一坛酒膏回来。所谓酒膏,自然是酒中精华,要酿上几百坛的好酒,才能萃取出这么小小一坛子酒膏,整个稚鸡村,也只有苏宅趁得起这样的好东西。但苏白要的东西,即便是再金贵,苏老爷也是一百个乐意给他的。
陆离等酒膏的功夫,抱着苏夫人给的蝴蝶酥,边吃边在苏宅漂亮的院子里溜达。早春时节,一院子的西府海棠开得热闹,风一吹,粉白色的花瓣儿跟下雪似的,洋洋洒洒往下落,倒是极好的景致。
“苏白小时候,就喜欢往这颗树上爬,你看最上头那根枝干,是不是都被他压得长歪了?”苏夫人指着树冠跟陆离念叨着念叨着,就哎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去做道士……诶?你这孩子怎么把蝴蝶酥全吃了,给你师父捎点回去呀!”
“我也纳闷呢,我师父一表人才,怎么就看破红尘了的?”陆离打抹掉身上的点心渣子,跟着苏夫人去取点心的路上,便打听起苏白的事来。
“他呀,当年上山的时候,也就比你大个一两岁。哎,当时我看上了一个好人家的姑娘,想要给他说个媒,谁料想到这孩子偏偏不喜欢,跟家里大吵一架,连着好几天不出屋,一出来就说要去山里当道士……”苏夫人提起当年的事,痛心疾首:“说什么无心男女之情,一心向道,斩妖除魔,真是呸呸呸……”苏夫人想说作孽,但又觉着对神仙不敬,只得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我师父就没有一两个知己好友,您没托他们劝劝?”
“这孩子,从就不爱热闹,这越大还越孤僻,朋友也有,但也没见他跟谁热络……倒是你,跟他走得最近了,要不你帮我劝劝?让他还俗吧!”
“呃,”陆离发现自己挖个坑却把自己埋了,赶紧抓起包好的点心,讪笑起来:“伯母,我试试,尽量试试哈……”说着,逃命似的跑掉了。
陆离回到李家时,一手抱着酒膏坛子,另一只手还拎着好大一包点心。他朝院子里张望一眼,见厨房冒起炊烟,便径直走进去,只见李家嫂子忙活着和面,灶台上也放了笼屉,苏白这时从外头进来,看一眼陆离。
“酒膏拿回来了!”陆离笑眯眯地把坛子放下,苏白便立即启封,瞬间整个儿小院都弥漫起浓郁的酒香。李家嫂子往一盆桂花馅儿里舀了一勺酒膏:“苏白师父,够吗?”
“再两勺。”
李家嫂子点点头,麻利地活好馅料,就开始往面团里包馅儿,很快一盆的面便成了一桌子小仙桃,李家嫂子便又挨个捡到笼屉里去蒸。
“这是要把老妖精灌醉了?”陆离看出些门道,扭头和苏白确认,却发现苏白盯着自己,眼神有些渗人,只见苏白一皱眉:“你好歹也是个男人,像什么样子。”
陆离愣了愣,不明白自己又有哪里不妥了,匆忙去院子里,掀开水缸盖子,接着水面看自己的倒影。水镜上面便映出个粉白鲜嫩的少年面庞来,发丝随着俯身纷纷垂到身前,右耳后侧的头发里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插了一朵海棠花。
是在苏宅落的头上的吧?
陆离随手拂去那花,恍惚听见谁嗤笑了一声,陆离皱眉转身,正看见苏白杵在厨房门口,本是冷眼盯着自己,四目对上,他便又转脸看向别处。
都听见你笑话我了……装什么蒜呢!
厨房的小仙桃蒸好,全部码放在笸箩里,就算准备完了。李家夫妇一再地追着苏白问,这样会不会太简单?都被苏白一摆手打发回去,直到陆离也忍不住了:“就这样?妖怪能上钩吗?”
苏白看着他,半晌只说了一句:“晚上,你若有什么贵重的东西,看紧点。”
总算熬到夜幕低垂,陆离和苏白蹲在窗根底下没多久,便等来了古怪的窸窣声,陆离头顶两根呆毛动了动,一股浓郁的酒香袭来,想必是老妖精发仙桃了。
果然,小院里粉嘟嘟的小仙桃排成一条线,昨晚的灰毛小动物依然排着队,依次拿到自己的小桃子,这也要去水盆里洗一下,才肯啃下去。这灰毛怪牙口好得很,像小仓鼠似的,几口就把小桃子全部消灭掉,还意犹未尽地舔着爪子,可没舔几下,竟纷纷东倒西歪起来,有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就不再动弹,有的干脆头朝下栽倒下去,还有的疯了似的扑进水盆里不停地洗手,但最多的还是像犯了毒瘾似的死缠上李家婆婆,纷纷用前爪抓挠李家婆婆的裤子,还抱上她的大腿……
苏白这时候提剑冲出去,蓝白色的道袍在夜风里鼓起,他利落地耍起剑花,却不冲着妖物,反而刺向笸箩里,等剑收回来,便像穿糖葫芦似的,穿了一串儿的酒心桃子,酒糖的汁水顺着剑身滴落下来,苏白往前走,身后那些灰毛动物如刚出生的小鸭子一样,东倒西歪、摇头晃脑的,排成一队跟着“鸭妈妈”苏白走起来。
苏白弯身,挨只抓住尾巴,往一起一拢,便一副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冷冷看着对面的妖物,仿佛在说:“再不出来,我便把你这些猢狲全丢下井去。”
李婆婆这才凶相毕露,冲着苏白呲牙低吠,旋即扑上去和苏白缠斗在一起。院子里登时阴风大作起来,好在房门被道符封住,只被吹得咣咣作响。陆离在房里听着外面吵闹,却夜不能视,正急得团团转,忽然嗅到一股馥郁的香气,接着耳边又传来嗤笑声。
他认得这声音,这是白天苏白笑话他……不是苏白?!
愣怔之间,陆离忽然觉得眼前一晃,小院的景象便映入眼帘,月光流泻下来,竟有了实感,像是一层银粉闪闪发亮着悬浮在空中。他看不见苏白和李婆婆,只能看见一道银白色的人影和一只半人高的大猫打得难分难舍,空中那些银亮的粉末随着他们的动作或四散或挤作一团,这场面……说不出的迷幻。
忽然那人影一掌把大猫推往陆离这边,他这才看清这妖怪——棕黑毛发,尖嘴圆眼,狐狸耳朵,一条胖粗的毛尾巴……这模样太过眼熟,陆离想认不出都难。
“好大一只干脆面……”陆离喃喃着,忽然“干脆面”转头朝窗户这里瞪过来,陆离一愣,这家伙竟然破窗而入,小爪子抓上他的脖子。陆离当即被扑倒,但是脖颈上传来的……却是人手的触感?
“唔……”陆离挣扎着抓住对方的腕子,头顶两根呆毛也紧张地竖起来,他见“干脆面”面目狰狞地朝身后呲牙,触角不小心就碰到这家伙的毛发了,他哆嗦一下,忽然感觉到一股温暖的感情,有悲悯,也有眷恋。
“婆婆……生前对你很好吧?总纵容你偷吃家里东西,”陆离忽然就明白了什么,他皱眉盯着“干脆面”,脖子被掐得难受,让声音也难听起来:“你也很喜欢婆婆吧?所以,才照她的意思,送青团子上山?”
脖子上没那么疼了,“干脆面”泄了力,可那道银白人影这时逼近过来,它便又炸毛了,极怒的低吼。
“李家婆婆往生的时限到了。”人影那边传来苏白冷冷淡淡的声音:“她用一魂一魄护着你,你不走,她也不走,错过了时辰,她便也成了孤魂野鬼。”
陆离能真切地感受到“干脆面”的怒气,只当是苏白惹急了它,他便唱起白脸,小声道:“反正撕破脸了,你快跑吧!要不然,等婆婆的气散了,你跑都跑不成了,”陆离眨眨眼:“我帮你拦着苏白。”
“干脆面”愣住了,圆眼睛也跟着眨了眨,有些困惑。陆离笑了笑,催促道:“行了!不骗你!快走吧!”
话音刚落,“干脆面”忽然松开陆离,猛地一窜上了树,陆离跟着剧烈咳嗽起来,死死按着脖子,只见那道白亮的影子就要追上去,陆离赶紧喊道:“师父……救命!”
苏白眉头一皱,这迟疑之间,妖物已经跑了,只剩下李婆婆的尸身绵绵倒地,苏白干脆从窗子跳进屋里,一把扶起陆离,语气却依旧平淡无波:“为师看看。”
“疼死了……”陆离皱着一张脸,死死护着脖子,手指几乎是被苏白硬掰开来,咽喉那里殷红一片,却只是看上去吓人,苏白扫了一眼,便无奈了,心说这小子怎的这样怕疼?
“无碍的。”说着,他忽然皱起眉,伸手摸到陆离耳侧滑下来那一簇头发,几片海棠花瓣落下来。苏白一阵奇怪,刚要问几句,就听见外面一阵尖叫,他立即朝院子看去,天色已经发白,原来是早起的李家夫妇看见了李婆婆的尸体,和一院子东倒西歪的浣熊。
眼看天光亮起,陆离也渐渐恢复了视觉,苏白这会儿已经去院子里善后,他揉了揉脖子,走到镜子跟前照照喉咙处的红印子,又扒开眼皮转转眼珠,倒也没觉得眼睛有哪里不同,刚刚莫名其妙就开了“天眼”,当真古怪极了……
“苏白师父,你说那妖怪跑了?那它会不会再回来啊?”陆离一出屋就看见李家大哥兢兢战战地抓着苏白的袖子:“苏白师父,要不你在家里多住几天吧?你不在,我们两口子心里没底啊!”
“也好。”苏白点点头,还有两天便是清明,祭天仪式也是要在这举办,那便不必折腾了。
当天晚上,李家夫妇为了感谢苏白张罗了一桌子菜,那酒膏还剩下好多,干脆也舀出一勺,调酒来喝。苏白口味清淡,却是嗜酒,那酒膏又是酒中之王,他没忍住多喝了几杯,吃过饭便有些困顿了。
“苏白道长,你们累了就早点回房休息,这些大猫我们看着,等它们酒醒了,就放走!”
这酒膏确实厉害,都整整一天了,一院子浣熊还迷迷糊糊,李家大哥把这任务揽去,苏白便由了他,揉揉眉心,对着陆离道:“你留下。”
要他留下,自然是帮李家大哥的意思,苏白却不肯明说,非要装这把酷。陆离带着醉意痴痴地笑,心说这个人呀……嗝!陆离打了个酒嗝。
见苏白回了房,李家大哥便笑嘻嘻地拍拍陆离:“算啦,小道长,你也回去休息吧!不就是放生么,我还能不会?总不能这些大猫也是妖怪吧?”
陆离点点头,懵懵然嗯了一声,李家大哥这才发觉,这小子也醉了。这喝酒分前上头和后反劲儿,刚刚苏白醉意上来时,陆离像没事人一样,这会儿苏白走了,他却好像慢反应似的,一点也不比苏白清醒。只见他眨了眨眼睛,脑袋一歪,咚的趴在桌上,竟是醉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