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答案(1 / 1)

阿妈这一场病势汹汹,整整昏迷了五天五夜,醒来之后神思混乱,甚至一度分不清黑夜白日,也粒米未咽,紧靠汤水续命,一个月过后,整个人都瘦的不成人样,眼窝下陷,颧骨凸出,头发掉的厉害,太医来的来去的去,民间大夫也请了不少,但就是束手无策,甚至有一日,杜自芳在街头请来的一位号称‘华佗在世’的江湖术士看视之后,不开药方,反而让我们准备后事,声称阿妈这是中毒后毒根未祛,如今已根深蒂固,无药可解。

阿爸向朝廷请了假,成天成夜地固守茉园,甚至比阿妈瘦的还要厉害,听闻此话后气得胡须乱颤,向来温文尔雅的他第一次拍桌子摔板凳地要那个江湖术士滚出谦府,把杜自芳和我们都吓得不知所措。

我去秀水药庐找了苏爷爷三次,可他都不在,药庐大门紧闭,炉冷烟消,似乎久无人住的模样,受命去潭柘寺打听消息的小厮表示苏秀水也不在寺中,听小沙弥说入夏之后,她便和苏爷爷去山里采药了,这是常有的事儿,有时候一去便是数月才归。

原本找苏爷爷来给阿妈治病也是走投无路之法,他老人家擅治小儿疾病,在邻舍间颇有微名,上次为秦诺治伤已经笑谈是挽力而行,若不是十三阿哥坚持认为苏爷爷医术深不可测,我哪有那个闲心逸致去四处找人呢。

这期间皇上曾三次派梁九功来谦府探视,有一次还是由太子领头,八贝勒陪视,不可不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众人皆道皇恩浩荡,户部尚书圣眷正浓,只有我心中愈来愈凉,手上扯着的那一扎线也越来越清晰可辨。

端午节前夕,苏秀水亲自来了谦府,风尘仆仆的她黑了不少,却显得活泼健康,满面焦色地递上一张纸,上面写着她三个月前就与苏爷爷去了山西地界上的清凉山采药,回到寺里才知道谦府的人去找过她,趁入京过节的当口便想着过来看看,谁知还没出门,便听说了谦府夫人病重的消息,向爷爷求了一剂药,熬了三个时辰才熬好。

我打开她提了一路的篮子,里面用帕子包着一个烫乎乎的土瓷碗,打开盖子,苦涩的药味儿顿时扑面而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提笔写道:“这不是什么灵药,用了些上次你送来的好药材,药引是爷爷开的,说能保命,且试试吧。”

我忙把药碗递给素心,感谢了一番苏秀水的深情厚谊。

她微微笑了笑,拉过我的手,似安抚似亲厚地拍了拍,“你别担心。”

我愣住了,我担心吗?我不知道经过雪夜之后,我还要不要担心,可几个月以来,我满腹心思都撂在了茉园,每日晨起寝前都往这儿跑,连帐篷都顾不上去住,闲置了数月,落满了灰尘。

我觉得我不该担心一个对我无情至此的阿妈,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不管不顾不在乎那种事,我始终干不出来。

此时已是五月,草长莺飞的季节,外面阳光正好,斑驳光线将久无人气的临水小筑晒得灿烂温暖,空气里蔓延着阳光的香味,苏秀水的目光却落在了妆台上。

那儿放着十三阿哥送来的那枚香囊,绣线精致,香味仍在。

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想解释却又觉得没有必要解释,她却已站起身来笑了笑,作势要走了。

我送她出门,经过茉园的时候她顿了顿脚步,却还是没有进去,看她目光中的犹豫,只怕又冒出了知春园那时的想法。

“我走了,”她朝我比划了简单的手语。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颇有些懊恼,到底是为什么,我对她总是满怀歉意?

仅一天之后,阿妈便能喝下一碗清粥了,完颜皓成来探过脉后也颇为纳罕,表示这断断续续持续了三个多月的乱脉竟然头一次归于正常,且跳动有序,间隔规则,比常人还要好一些。

苏爷爷的那药起了作用么?我感到惊异不已,可那药是苏秀水熬好带来的,并无药渣可供完颜皓成研究,我大概说了些苏秀水说过的药方,完颜皓成听罢后表示不可思议,随后沉吟道,三月危期已过,说不定是几月以来的药效起了作用,区区一碗补气血的汤药怎可能力挽狂澜,巧合罢了。

那便是巧合吧,我收了心,决定以后有机会再问问苏爷爷。

阿爸几个月来也总算睡了一回好觉,午后天热,我盘腿坐在茉园卧房的蒲团上看书,窗外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凌乱尖锐的声音正好朝着阿妈的卧床,我看了一眼外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的素心,不忍心叫她,便自个儿搁下书来去关窗户,刚把窗栓拉紧,便被帐帘内伸出来的手一把拽住了。

我吓得差点吼出声来,低头一看,发觉是阿妈醒了,便赶忙掀开帐帘,取了床边的湿帕子给她擦汗。

没想到阿妈让过了额头不让我擦,瞪着一双眼睛怔怔地看着我,原本动情的一双灵动眸子,此刻却空洞无神,正像当初第一次见我时那般,穿透我,看向我身后不知名的远方,我心头一动,帕子掉在了床上,这目光和第一次在乾清宫见到皇上时的目光近乎一致。

“秋朵,我的秋朵……”阿妈抓着我的手越来越用力,可我却感觉不到疼痛,她喃喃自语,若不是那夜我亲眼所见,此时也只会认为她做了噩梦。

“抱抱额娘,来抱抱额娘……”她的眼泪落下来了,朝着我伸出手来。

她自称额娘,那么……秋朵也是满人的女儿。

我木然地弯下腰抱住了她,孱弱的身体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轻而易举便将她搂进了怀里,我的眼泪迸发而出,谁曾想得到有一天我要以这样的方式才能抱抱自己的亲生母亲。

“不要怪额娘,”她在我耳边微弱至极地喃喃,“重来一次的话,额娘一定会选择你和你皇阿玛……!”

我猛地松开了她,心中那根弦‘啪嗒’一下子断了,她再次昏睡过去,而我手中的线全都被心头之火烧得干干净净,不需要它们了,我已然在阿妈亲手引导下,触摸到了真相的核心,一切都清清楚楚的摆在我面前。

为何祭奠秋朵要用御用的五彩金丝线?

为何和硕特的长公主要跋涉千里来到中原下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尚书?

为何近二十年来身为边西公主的尚书夫人从不进宫,更不与皇上相见?

为何运筹帷幄的皇上会在听到兰静病重的消息后那么失态?

为何德妃娘娘会如此恨我,恨我阿妈,甚至恨和硕特部?

……

许多许多为何,现在都有了确切的答案。

而这些答案像开了闸门的洪水般前赴后继的涌入我的脑子里,让我无力应对疲惫不堪,所以我在半月楼见到十三阿哥的时候,脚下一软,一头栽进了他的怀里。

“怎么了?”他揽住我的腰将我抱起,“昨日我去的时候姑母不是已经好转了吗?”

我双手揽住他的脖颈,埋头在他怀里,“我突然找不到人生的价值了。”

眼看着笃信了十几年的价值观念在我眼前崩塌,我面临着分崩离析的巨大压力,作为阿妈的义兄,皇上摇身一变,突然成了……她的情人?这不仅让我目瞪口呆,也让所有的事情都变得不一样了,阿妈要我进京嫁人,是为了给和硕特部奠定一个安宁的未来,那她当年为皇上生子,尔后又下嫁尚书固守京城,难道也是为了和硕特部的利益?

怪不得德妃当日说我不知轻重,还说每个人都有不喜欢还装着喜欢的一天,那句‘你以为自己真的足够特别,特别到能从俗世中独善其身吗?’,如今看来,那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阿妈说的,她们当年发生过什么事想象不出来,但宫闱之争也不难想象,被她一语中的,阿妈当真没有从俗世中脱身,反而过得这样惨淡……

我缩在软塌上,哭湿了整整一块手帕,十三阿哥斜靠在窗边,认认真真地听完了我断断续续的讲述,“果真是这样……”

“你猜到了?”我蹭去眼泪望着他。

他摇摇头:“跟你差不多吧,在乾清宫里的时候就感觉出来了,但没有深想。”

“原来我还有个大姐,她才是和硕特如今的长公主,也是大清的固伦公主,我的这一切都该是她的才对。”

十三阿哥走过来替我擦眼泪,“你的就是你的,哪有什么该不该的道理?”

我抱住他,将眼泪蹭到他衣裳上,俨然把他当一块大型手帕:“我阿爸真可怜呐!”

他拍了拍我的背:“乌雅尚书可是差点成了状元的人,你觉得他真的可怜么?”

“什么意思呀?”

“他那么聪明,又怎会甘心被骗,他知情也知义,甘之如饴,用情至深,这怎么能叫可怜呢?”

我松开他,怔怔地望着他温融的目光,心里软的一塌糊涂,“用情至深的话,就算对方不理你不喜欢你不爱你,也会得到幸福吗?”

他认真地答道:“尚书大人的答案一定是肯定的,这些年来他可是朝堂中过得最逍遥的一人了。”

我扑上前去搂住他,“那就行了,我也能的。”

他紧了紧放在我腰间的手:“你不一样。”

“嗯?”

“因为我不会不理你不喜欢你不爱你……”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这个时候本应乐得飞起的我却第一次感到了难言的幸福在心底深处蔓延,这样的幸福却让我只想哭,幸福到极致让人落泪,无奈到深处却令人发笑。

……

红枣炖雪蛤,酒酿鸭子,奶油松仁卷,翠玉豆糕,白玉蹄花,火腿炖肘子,雪山梅……我锁眉看着一个接一个抬上桌的菜,只怕谦府的年夜饭都没有今夜这般丰富,不过就是个端午,竟备了这么多菜。

正想着,素心走了进来,阿爸连忙站起身来问道:“夫人可以过来吗?”

素心笑着点点头,“夫人正在喝参汤,比前阵子好太多了,她说今儿是端午,得陪老爷坐坐。”

阿爸连连点头,高兴地说道:“那我这就去接夫人。”

阿妈初愈,阿爸特别高兴,甚至提出要推了今年的秋闱巡视,陪阿妈到山里泡温泉去。

他的确是个很聪明的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便努力去珍惜,且不在意那些虚无的欢喜爱意,便也幸福得很。

我不由地瞟了一眼站在一旁束手而立的素心,问道:“素心姐姐,我阿爸和阿妈的感情一直都这么好吗?”

素心愣了一下,笑道:“当然,老爷对夫人的好,只怕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

我摸着下巴,故意问道:“我阿妈是和硕特的长公主,当年她为什么要嫁给从五品的阿爸呢?阿爸籍籍无名,可不是一个能娶到公主的人物。”

素心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她脸色一变,结巴道:“大小姐怎么会……这么说?”

这大小姐三个字,如今听来刺耳得很,在南厢房那晚,她口口声声称我为‘二小姐’,搁到台面上来立时改口,这得多谨慎才不会口误呢?

“既然这个问题你答不上来,那换一个,阿爸和阿妈是怎么认识的?”我直视着她躲闪的目光,颇有些咄咄逼人。

可素心不愧是阿妈的心腹,她很快镇定下来,如常笑道:“大小姐,奴婢虽然服侍了夫人十六年,但却是夫人嫁入谦府之后才来的,主子们的事情奴婢不敢打听。”

“是吗?”我扬起嘴角笑了起来,将尾音拖得老长,“你可太谦虚了。”

素心略微皱眉,蔺兰忙道:“老爷和夫人到了。”

我站起身来,只见阿爸扶着孱弱的阿妈从花厅正门口走了进来,阿妈的脸色仍然苍白得可怕,但发丝一根不乱,妆容清淡精致,从表面上几乎看不出来她是刚刚从一场危及生命的病症中缓过气来的人。

她对阿爸微笑,对下人们点头,也顺便说了几句端午安康的好话,将独属于二品夫人的端方演得淋漓尽致,可我现在知道了,她的心中有多么后悔,面对着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东西时,有多么痛苦。

原来每个人都在表演,剖开内心的话,谁又见得了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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