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幽府前庭站满了人,幽府里大到总管,小到烧火丫头都在其中,就连小孩都抱来了。
只有造出这么大个幽府这些人的存在才算名正言顺,想必,为一株草卸一人的脚掌也是对外说的吧,只有难伺候,拥有上千奴仆才不显得突兀。
“恭迎夫人回府!砦”
声音响彻云霄,她看向身边负手而立的男子,这男子值得他们这般恭迎……
等等鳏!
她方才好像听到的是……夫人?
瞳孔一点点瞪大,不敢置信地看向那些躬身齐喊的人。
他们好像看出她不相信,又齐齐喊了一次,“恭迎夫人回府!”
风挽裳站在台阶上,这惊喜,这感动来得太突然,她百感交集。
未曾刻意去努力过取信他们,也未曾刻意澄清过自己,从来,她在意的只是他的想法,他们的接纳与否对她来说只是其次。
没想到,他们突然就接纳了她,如何叫她不意外,不惊喜。
她看向顾玦,他正玩味地看着她,似笑非笑。
这一切是他安排的吗?
不由得,她也对他弯起柔柔的弧度,一切尽在不言中。
“夫人,您受委屈了,大伙儿都在等您回来呢。”霍靖躬身上前,笑吟吟地道,显然方才府门外是刻意忽视。
风挽裳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看向已然真心接纳她的府中奴仆,莞尔摇头,“不委屈,倒是叫你们担惊受怕了。”
这一说,个个惭愧得低下头去。
他们的夫人在最后关头没有出卖幽府,没有出卖他们的爷。
这场惊心动魄的赌局,他们赌赢了。
在至亲与他们之间,她选了他们,如若这样还不能够证明她的忠诚的话,就真的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何方法可以证明了。
风挽裳见顾玦始终不发话,净是盯着自个瞧,瞧得她的脸都发烫了,她赶紧移开视线,看向众人,“大家有心了,都散了吧。”
细细柔柔的嗓音,却是暗含淡淡的威慑。
所有人应声后,总算彻底心安地各忙各的去了。
风挽裳转身看向顾玦,这人头戴玉冠,脚蹬皂靴,缎面绣袍,长身玉立,暖阳金光洒下来,仿佛将他俊美的轮廓晕开一层金边,越发有仙人之姿。
他盯着她瞧的目光灼热,满是深味,叫人看不透。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胸膛,不知华贵衣裳下是怎样的伤。
“爷,您的伤……”
他上前,抬起她的脸,俯首贴近,柔声细语地说,“爷还有事要处理,今夜回来让你看个够。”
闻言,她的脸色瞬间酡红,羞怯地低下头去。
顾玦勾唇,在她额上亲吻了下,转身又走出府门。
很轻,很轻的亲吻,似有若无,却叫她感到深深的怜惜。
直到他走出府门,她才回过神,看到怀里的小雪球,急忙追出去,“爷!”
已经走到马车前的男子停下脚步,微微侧身,回眸看过来,挑眉,无声询问。
“小雪球……”他没带上小雪球。
“爷的命都给你玩了,何况小雪球。”他耐人寻味地勾唇笑了笑,然后,撩袍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离原地,风挽裳还呆呆地愣在府门口。
向来自认为自己脑子还算不错,可他方才说的话叫她一下子没法理解。
但是,她很肯定,那不是嘲笑,更像是,七分戏谑,三分……认真?
“夫人,外边风大,进府吧。”皎月出声。
风挽裳扭头看向皎月,微微一笑,“你这一板一眼的声音我可想念得紧呢。”
皎月躬身低头,风挽裳却注意到她那张除了必要开口说话时才会动的嘴,微微上扬,很淡。
抱着小雪球,带着淡淡的微笑,跨进府门。
……
回到采悠阁,换上干净的衣裳后,厨
房便送来了热腾腾的鸡汤,说是厨娘特地熬的,就等她回来喝。
霍靖也真心将她当成当家主母了,需要过问她的都会亲自跑来一趟。
所有人见到她也真心问好,不再像过去那样恭敬的背后带着轻蔑。
昨夜做这个决定之前她未曾想过值不值得,只去想该不该做。
她很庆幸自己这样做了,否则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这场仗,她背叛了始终愧对的弟弟,换回幽府所有人的信任,无所谓值不值得,她只知道自己做对了。
想起弟弟,风挽裳放下手里的书,起身走出房门,站在走廊外,望着被晚霞染成橘红色的天边,怅然轻叹。
若非顾玦不让她出去,她早就去公馆一趟了,小曜那样跑掉,她很担心他。
又忍不住叹了声,转身回屋——
“姐姐!”
忽然,采悠阁外边传来呼喊,风挽裳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回身看去。就见她刚刚正在为之担心的弟弟在霍靖的带领下走进采悠阁,快步穿过门廊,那飞扬的身影才符合他这个年纪。
“小曜!”风挽裳一度以为自己看错,眨了眨眼后,欣喜地跑下楼去。
姐弟俩在楼下相拥。
“小曜,你怎么来了?”她疑惑地问,按理来说,小曜不是巴不得这辈子都不要再踏入这里吗?
“回夫人,是爷派了人将您的弟弟‘请’来的。”霍靖很婉转地告知。
是他?
他知晓她担忧,连这都替她考虑到了?
见小曜脸色又沉了下去,她忙对霍靖笑道,“霍总管,吩咐厨房,不用准备我的晚膳了,我们姐弟俩失散多年,我想亲自做一顿饭给自己的弟弟吃。”
“是,夫人需要什么食材让皎月吩咐人到厨房取即可。”霍靖恭敬地说完,转身离去。
风挽裳挥退所有,包括皎月,带着弟弟走到梨花树下的白玉石桌那坐下。
“小曜,我都知道了,其实,这不能全怪在顾玦身上。”想了很久,她还是决定开口说道说道。
风曜当然知道,只是他不愿意去面对自己做的这个选择,所以,只能赖在给了他做选择机会的人。
“姐放心,我不会再对付他了。”他郑重地给予承诺。
“姐怕你对付他只是其一,他又岂非好惹之人?此次……”
“此次,他是看在姐的份上才放过我,我知道。”他又哪儿不晓得自己之所以到至今还能安然无恙是因为什么。
那一-夜,他若是要杀他们,只需要一声令下,哪怕有缉异卫在,他们也无法逃脱。
但他没有,反而替姐姐挡了那支暗箭。
所以,他知道,这太监是真的疼姐姐,疼到宁可自己疼,也不愿姐姐疼。
其实,他很自私,之所以让姐姐那么痛苦的抉择,还有另个一个目的,那就是,倘若姐姐最终选择帮的是顾玦,那他也有了可以平衡内心的理由。
“你能这般想,姐姐就放心了。”风挽裳欣慰地松了口气,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云中王怎会将那东西交给你?”
“云中王受邀去过北岳,在摄政王府住过几日……”
“小曜,你莫不是与他……”
“没有没有,姐,你别担心,没有你想的那样。”风曜看到姐姐煞白的脸,赶紧安抚,“其实,我与云中王自小有过一面之缘。当年我被抓走后,直接被人丢上马车,送到一处很美,很美的地方,那里面有很多男生女相的男子,还有很多小孩子从小养起,那个男人要在我背上绣下属于他的烙印,我很害怕……是云中王进来说要服侍他,那男人就暂时放过我了,我以为这是噩梦的开始,但是,那一夜,屋里传出云中王杀了那个男人的声音……”
云中王杀了那个男人?
风挽裳脑海里浮现出那日在云中阁,云中王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跟顾玦说:就跟你当年用来杀死那个男人的方法一模一样,噗嗤……脑袋开花。
所以,那根本不是云中王杀的,云中王只不过是帮忙引开那个人的注意力
,真正杀了那人的是顾玦!
原来,他和小曜的缘分早在十年前就开始了。
会不会,当年顾玦之所以让小曜选择是因为认出了小曜?这背后是不是又藏着另外一层用心?
“后来呢?”她追问。
“那个人很有钱,养了很多护卫,但是有人打开了他的宝库,满屋子的金银珠宝撒开来,吸引护卫过去。那人被杀后,所有人跑的跑,还有的急着去争夺金银财,也因此互相残杀起来,我没跑多远,身后就一片火光了……”
是顾玦!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古有之。
“在北岳,云中王一眼便认出我了,我无意中知晓他认识顾玦,还看到他贴身藏着的东西,我知道我复仇的机会来了,那云中王知晓我恨顾玦,所以在他为顾玦彻底疯狂时,将那东西藏于何处密信告知与我,我便来了。”
“他就是一疯子。”一个陷入痴狂的疯子。
风曜看向鲜少流露出激动的姐姐,不由得担忧,“姐姐,云中王一生为顾玦痴狂,疯狂到最后,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能让顾玦瞧他一眼,可是,你也看到了,直到他咽气,直到他的尸首被拖下去,顾玦始终都没抬头看他一眼,这般冷血无情之人,真的值得你托付终身吗?”
“那是他厌恶之人,不看也正常。若非足够冷血无情,他也走不到今日。”冷血无情是他的武器之一。
“姐姐,我只是担心你会受伤。”风曜还是无法放心。
“想那么多做什么,谁也不知晓明日会发生何事,过好当下便是。”风挽裳淡淡地笑着,拍了拍弟弟的手。
“姐姐总是看得很开。”风曜笑了笑,扫了眼这采悠阁,一景一物,均是温馨雅致,再看向恬淡而笑的姐姐,忽然有一种感觉,这根本就是为姐姐量身打造!
“姐姐,你喜欢这院子吗?”
“很喜欢,颇有一番‘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逸。”几乎是一眼就爱上了,就连太后都称赞有加。
风曜又看向二楼,谁说不是呢。
站在二楼走廊外可以将幽府花园的奇石、流水、瀑布全都纳入眼底,那可不是见‘南山’,院里一条清澈透底的小池蜿蜒而过,几条花鱼畅游其中,池中荷叶点缀,边上是各奇花异草,可不就是‘采菊东篱下’?
二楼寝房,一楼花厅、饭厅,还有耳房做为小厨房。
总觉得哪怕是一颗小石子都是为姐姐而存在,真的太适合姐姐恬静的性子了。
忍不住地,问出声,“姐姐,你在嫁给这太监之前,当真不识得他吗?”
刚说完就遭来姐姐一记利光,他摸摸鼻子,“别想我会喊他‘姐夫’。”
“不喊姐夫也行,但也不能‘那太监、那太监’的喊。”风挽裳柔柔地训斥了句,“姐姐很肯定,在那之前,素未谋面。你为何这么问?”
“你觉得他会轻易救人吗?”他已经从如歌那儿知道如歌刻意隐瞒他的事了。
心头血!他的姐姐被那萧璟棠当成药人养了八年,只为救那大长公主。
伪君子!亏他还以为只是懿旨难违,才弃了姐姐的,未曾想过这背后还有这么一出,也就是说,姐姐手上的残花印,以及二嫁的名誉都是因为萧璟棠!
风挽裳仔细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
传说,九千岁若是有人奄奄一息地爬到他面前求救,他只会搬来凳子喝茶欣赏那人断气,绝不会出手相救。
而他救了她,与传说不符,虽然有过小小的刁难,但最后他竟然因为她当时随身带的那颗糖莲子救了她。
现而今细想起来,是有几分不合理。
“你啊,想太多了,他行事鬼魅,也许,他的铁石心肠也要看心情。”浅啜了口茶,她微笑道。
风曜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接下来姐弟俩又聊了很多很多,直到夜幕降临她才开始张罗晚膳。
只是,没想到晚膳过后,小曜却告诉她,明日要启程回北岳了。
虽然可能会伤害到他,但她还是问清楚了他而今的处境。
他说:摄政王待
他很好,要她别担心,还有如歌帮他。
他还说:若是在这里受委屈了,尽管到北岳依靠他。
站在府门外看着轿子越来越远,消失在黑暗的夜色里,风挽裳怅然叹息。
她知道,小曜用笑容掩盖了所有无奈和痛苦,而她这个做姐姐的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不,也许有一个人可以帮得上忙。
“皎月,爷回来了吗?”她回头问站在身后的皎月。
“回夫人,天黑时就回来了,此时,应是沈爷正在给他看伤。”皎月回道。
天黑时就回来了?那他怎没让人告诉她?平时一回来都是直接让皎月通知她的。
莫不是有意让他们姐弟俩好好独处?
想到他的伤,她秀眉微蹙,细心地问,“爷用过晚膳了吗?”
“听说简单吃了几口。”
秀眉蹙得更紧了,他的伤莫不是太严重,吃不下饭?
她忙抬步往缀锦楼而去,边走边吩咐,“去吩咐厨房熬一碗鸡汤,以及做几样爷平日里爱吃的菜,送过来。”
“是。”
……
缀锦楼,炉火时不时交织出火花的声响,以及很无可奈何的叹息响起。
“你的伤若不让看,我就亲自让她来了。”
美人榻上,一袭绛紫色宽松长袍的男子赫然坐起,“她让你来的?”
就连平日的柔腔慢调都有些急切了。
沈离醉看着那双难得有火花的凤眸,有些不忍地摇头,“不是。”
俊美妖冶的脸顿时沉下,又慵慵懒懒地斜卧回去,怀中没有小狐狸,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敲榻面,凤眸假寐。
倚着窗边条几而立的沈离醉,微微一笑,“这幽府好似有人情味多了。”
“……”懒得回答。
“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后招,所以才那么泰然自若地让她玩?”拿那么多人的心脏来玩,要知道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嗯。”很模糊的发音。
也就是说,是了。
要知道,这男人可不是会坐着等死的人。
“若这是你宠女人的方式,麻烦你下次先通知一声,也好让大伙的心脏有个准备。”
凤眸微微睁开,“老三说的。”肯定句,因为沈离醉说不来这样的口吻。
沈离醉轻叹,“你连他说话的口吻都这般轻易认出来了,他总算没白哭一场。”
“没出息。”他轻嗤,唇角却微微扬起。
“其实,不管她背叛没背叛,到太后手里的东西必定是假的,你不过是在赌她的真心,又或者……你根本是有意要借此事来让大伙真心接纳她。”可真是良苦用心。
“……”凤眸又缓缓阖上,似乎觉得这话题很无聊。
“倘若她最终真的选择帮她弟弟,你会如何做?”
“这又是谁问的?”顾玦挑眉。
沈离醉险些没被自己的口水噎住,该说太犀利了,还是太了解?
“都想知道。”他只好这么说。
“哼!”顾玦冷哼,起身上楼,登上楼梯前,微微侧首,“等他懂得如何做了再来问这个问题。”
沈离醉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你莫不是想让他来跟你……跟她道歉?”
顾玦没说话,但是他嘴角弯起的笑弧已经回答了,就是那样!
看来,这次是真的记在心里了,这人不记则已,一旦记上极有可能是一辈子了。
这时,正抬步上楼的男子忽然停下脚步,沈离醉以为他还有话说,抬头看去,却发现他的目光望向窗外。
他回头一看,就见门窗外边有一盏灯火款款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