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岩城。
离时初春,归时入夏,嘉岩城已是骄阳如火,处处炎热难藏。
踏进城门之后,即各行其路。王烈自是径直回家,遂岸先去南域王府确定当前情势,冉晴暖则是回府探视幼子。
与遂阔小哥阔别多日,小哥身形明显见长,对于她的出现好奇多过陌生,一径歪头打量,一双大眼晴内尽是评估揣摩。
“他这么看着我做什么?”纵是早有儿子太过年幼,别离过久难免生疏的准备,但是,这个反应还是令她小有受伤。
顺良冁然:“世子是在判断。”
“判断什么?”她一头雾水:这等的小人不还是凡事依据本能的阶段,哪来得判断?
“判断王妃是友是敌。”
她顿了半晌,问:“何谓友?何谓敌?”
“友者,是把好吃、好玩的、好看的东西送到世子面前的人。敌者,是把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东西从世子面前拿走的人。”青如笑嘻嘻道。
她更加好奇:“这个王府里,还有人会把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东西从他眼前拿走么?”
“禀王妃,大有人在。”青妍抿唇浅笑,“奴婢们认为,为了锻炼出一个坚强的小世子,不能对小世子百依百顺,而是适时给予挫折,适时品尝失去的滋味,大家有志一同。”
其实,是府里的每一人都爱极了小世子那张表情丰富的小脸,想用各样的举动招惹出各样的表情,每日里轮班而来,乐此不疲。
“是这样么?”她对着那双薄蓝色的大眼睛泛出一个同情的微笑,“看来,因为本王妃的缺席,你受到特别的对待了呢,恭喜小世子。”
遂阔小哥依然歪着小小脑瓜,从容量尚且有限的记忆中寻找着与眼前这张脸有所关联的记忆。
她捏了捏世子大人的小胖脸,放弃与他大眼瞪小眼的游戏,从榻上站起:“你们继续锻炼小世子的坚强,本王妃先去漱洗一下,过后再来问你们一些事情。”
“是。”诸人欢应。
青妍趋身:“奴婢伺候王妃梳洗。”
“啊!”这一声,是来自遂阔小哥的抗议。
她回眸一笑:“不想为娘离开么?权且体会一下别离的滋味罢。”
“啊!”遂阔小哥更加严正的抗议。
她摆手:“再会。”
遂阔小哥嘴儿张开。
她以为他必有一场暴哭,谁想到这位小哥小屁股一个翻滚,稳稳站了起来,两只小臂伸伸张张,寻求着某种当下必需的帮助。
顺良将之抱到地面。
世子大人掀开两只小腿,奋力向前:“啊啊,系娘,娘!”
她好生错愕:“他现在已经将话讲得这么清楚了么?”
顺良骄傲一笑:“爹和娘这两个字,世子讲得最是清楚,而且,世子有时说得是汉话,有时则用大氏话,切换起来有时连老奴也自愧不如。”
冉晴暖将世子大人抱进怀内,仔细审视那张小脸:“你认出我是娘?”
后者酒窝乱转,声嗓含糖般的甜:“娘,娘,娘~”
她心臆融化般软成一团,俯首啄了一口:“这么快就把娘记起来了,娘决定给你一个奖励,赐你与本王妃共浴如何?”
遂阔小哥不明就里,径自呲牙大乐。
“我反对。”有人落地有声。
室内诸人尽皆跪迎:“奴婢拜见王爷——”
胆敢这般大摇大摆踏进寝楼主厅的男人,当然非王府的男主人莫属。此刻,他脸上笑容全无,挥手道:“你们都起来,帮本王把那个霸占着本王王妃的小人给带走。妄想与本王的王妃共浴,他有几个胆子?”
冉晴暖面起红云,娇嗔道:“别口没遮拦,忘记她们中还有未嫁人的小丫头么?”
“老奴不是未嫁人的小丫头,不需要害羞,愿意替主子分忧。”顺良嬷嬷自告奋勇,上前将不依不饶的世子大人抱进怀内,向诸丫头施个眼色,迅速退下。
尽管对于儿子的体温极为眷恋,她仍走到丈夫面前:“你是从宁姐的府里归来,发生了什么事?”
南连王阁下眉目垮落:“冉冉不赐本王与你共浴么?”
她眯眸:“你剥夺了本王妃与世子大人的温存时光,再再敢胡言乱语,不言归正题,别怪本王妃把你赶到书房独居。”
“知道了。”他当即正颜,扑在临窗的长榻上,闷声道,“姐姐不在府中,她去了前线。”
“前线?”她一惊,“哪一个前线?”
“乌木脱河畔。我们从南疆直接入境,恰好避开了那一地段。”
她斟了一杯茶过来,叹道:“已经恶化到这个地步了么?”
“是啊。”他翻身仰躺,先就着妻子的手饮尽杯中茶,“据府中人说,那边是由国君亲自率军,已经攻过了乌木脱河。姐姐在小公主满月过后,即披挂上阵,亲往前线督战。”
“小公主?”她喜形于色,“现在在府中么?你怎么没有将她抱过来?”
他握拳,恨恨道:“还不是那两个小混蛋,嚷吵着不能让陌生臭男人拐走自家的小公主,说什么也不准本王靠近一步。”
她嫣然:“己儿与严儿么?”
“除了他们还有谁?”
“我们兵分两路罢。”她伸指,拿捏着丈夫疲惫的额际,“你先去沐浴更衣,好好歇上一夜,然后前往乌木脱河与宁姐会合,若能够劝得两方息兵自是最好,若不能,也请尽力劝他们暂且息战。我在这里照顾几个孩子,把他们接进府一起看顾。”
他含糊应声,在妻子指尖的安抚下昏昏欲眠。
委实累了罢?千里奔徙,一路马不停蹄,进城后第一时即前往南域王府,闻知此等讯息,焉能不身心俱疲?她满心疼意,道:“你权且把这身外袍脱了先睡一下,待你醒后再来好生清理。”
“不。”他配合着她为自己卸除外衣的动作抬手抬腿,嘴中咕咕哝哝,“本王要和王妃共浴。”
她沉声:“睡觉。”
“好。”
看他气息渐稳,她命候在门外的青如送来一盆净水,而且浸湿毛巾为他轻揩面上、指上的征尘。
“王妃。”顺良低声。
她回首。
“老奴有几句话想和您说。”
“很急么?”
“是。”顺良嬷嬷接过那条毛巾,“就由老奴边侍候您入浴边说罢,热水已经备好了。”
这个时候,水雾氤氲的热汤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南连王妃也无法抗拒,当即就步移驾。
半刻钟后,她浸身散发着柏木香的浴桶内,全身疲惫随着那缭绕水气,一一被蒸发殆尽。
“嬷嬷有什么话,可以说了罢?”她伏身桶沿垫颌的软垫上,问。
顺良一笑:“其实不是什么重要的话,老奴是看您明明一身疲惫还一心照顾王爷,怕您累坏了身子,用那个说法把您尽快请到这里而已。”
她舒适叹息:“嬷嬷用心良苦呢。”
“不过,也确实有些话想说。”顺良嬷嬷指间拍打着主子背上的几处穴道,“您应该已经知道南域与北疆开战之事了罢?”
她点头。
顺良面色微黯:“老奴最不想看到这一日,南域的和平来之不易,老奴不愿它重新陷入战火。而且,这一次是国君发难,南域王应战,只怕一发不可收拾,把整个大氏国推回十几年前。”
她启眸:“国君发难,果然是因为宁姐生下了小公主么?”
“是呢,南域王有孕的事传到北疆,起初国君陛下还怀疑有人制造谣言中伤南域王,遣特使前来告知,谁知特使到的那一日,正是南域王临盆之时。特使离开南疆未过太久,国君即领兵突破乌木脱河的关卡,攻过河来,幸好王爷提前有所防备,在河畔设下阵法,困住了国君前进的步伐。否则,这会儿怕是已经打到嘉岩城下。”
宁姐生女,国君发飙,这是必然。大氏国纵使不似大云那般以夫为天,但普天之下的男人怕都是一个模样,属于过自己的女人,不能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被另外的男子染指,更何况宁姐是以这等举国皆知的方式——
等同当着全国民众的面,以最为干净利落的方式狠狠甩了国君一记耳光。
“事态演变到这一步,嬷嬷认为还有和平落幕的可能么?”
顺良喟然:“很难。”
“宁姐启程前,可与您说过什么?”
顺良摇首:“南域王是战场上的王者,面对战争,她除了应战,不会多说什么?这是草原灭哈托的战斗本能。但是,老奴知道南域王曾经答应过您一旦事发愿意尝试战争之外的其他解决之道。据老奴所知,这还是南域王第一次向人做出如此承诺。是而,老奴有一个想法,不知有几分可行,想说来供王妃参详。”
“请讲。”虽然大致猜到了几分。
“请王妃去劝劝南域王,请她思考迎战之外的解决之道”
果不其然。她仰首长叹:“嬷嬷认为本王妃劝得动宁姐?”
“对南域王来说,您的话,比王爷的话还要顶用。”
她无奈苦笑:“那是在平日,这个时候战争已起,宁姐的战斗本能被唤醒,谁还能阻挡得住?”
顺良深知有理,当即沉默下去。
“无论怎么说,明日先将三个孩子接进府里。”她道。
“是。”因为想到了全新的小生命,顺良展颜,“是个漂亮的小公主,很像她的父亲。”
她伸向浴巾的手一顿,怔道:“她的父亲?”
“危公子。”顺良也怔,“莫非王妃不知道?”
她颔首,笑道:“宁姐说不是,我便当他不是。”
“小公主长得那么像,想瞒也瞒不住。”顺良喜孜孜道,“自从有了这位小公主,危公子像是换了一个人,一张脸整天尽是一副呆相,逢人便说小公主的各种美好。做了父亲,仿佛瞬间便长大了,多了些许担当。”
她心中一动:“嬷嬷。”
“嗯?”
“或许,当真有一条解决之道也说不定。”她美眸光芒乍现,“总之,我们明日先把三个孩子接过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