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再是一趟悠哉优哉的行程,返回大氏的途中只有王烈同行。这一路,他们晓行夜宿,日夜兼程,不敢耽搁丝毫。
南北开战,无论胜者为谁,对大氏国来说,都是一场亲者痛仇者快的内伤内耗。作为享受沙场驰骋如风的遂岸来说,因为有一个厌恶杀戮的妻子,开始冷静思考和平解决的可能。
但,纵使如此,他也没有忽略朋友的情绪。
“王大侠一个人在这里看星星赏月亮么?”
经一番紧急奔波,踏进了大氏边界,入得南疆,至多两日便可到达嘉岩城。在驿栈下榻用过晚膳之后,遂岸手持两坛好酒,飞上最高的房顶,找到正仰面朝天的王烈。
后者坐起,稳稳接住他抛来的酒坛,拔塞大饮一口,道:“真是稀奇了,南连王居然舍得离开你的王妃,来找王某说话,天要变了不成?”
他咧嘴干笑三声:“夫妻之间偶尔需要给彼此空间,总是腻在一起,本王也怕被冉冉厌烦。”
王烈笑道:“阁下还真是无时不刻地在炫耀你的爱妻之心呢。”
他伫身长立,也开坛大啖,而后道:“没办法,本王的冉冉实在过于可爱,本王毫无反抗之力。”
可爱?那个女子美则美矣,与“可爱”二字毫不相关罢?灵枢较之多了几分豪爽,仍然与自己那群江湖朋友格格不入,皇族之女,名门之后,总有一些清高之气根深蒂固地存于其心。王烈默然无语,执坛再饮。
遂岸挑眉:“王大侠如果这么想喝闷酒的话,本王可以识相地退场。”
“既来之则安之。”王烈拍了拍身边,“不然王某借酒浇愁愁更愁,你岂不是有负王妃所托?”
他一怔:“你怎么晓得本王是奉王妃之命而来?”
“呃……”这位还真真不介意被人知道他惧内的现实。
“王大侠一路闷闷不乐,本王有所察觉。但是,本王想着王大侠好歹也是一位江湖侠客,心胸自然宽广得可以容下大江大湖。”
王烈丕地失笑:“倘若江湖中人就意味着有一个容得下大江大湖的心胸,江湖中又哪来那多的恩怨情仇血雨腥风?这就像一个有人站在你家的华丽高墙外,笃定认为活在其内的人定然无忧无虑百病不生一般。”
“这样么?”他耸肩,“好罢,是本王片面了,不过,本王当真是无忧无虑呢,虽然做不到百病不生。”
“咳咳咳!”王烈被才入喉内的酒液呛个正着。妻子说得对,这人就是一怪胎。
“话说,王大侠是在思念灵枢大夫么?”他问。既然被妻子派来替人分担心事,就须恪尽职守。
王烈好不易送尽咳意,勉强点头。
“是呢,来的时候她是灵枢大夫,待你回到万安城,她就是敬国公主。”
王烈双眉紧锁。
“不会罢?”他不无诧异,“莫非你再不想回到万安城?”
咕咚,咕咚,咕咚。回答他的,是三记饮酒之声。
咕咚,咕咚,咕咚。他不甘示弱,也回之同样的动静。
“王某此行,是按灵枢所说,接上儿子,返回万安,一家人团聚。可是,王某比谁都明白,无论如何,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可能如之前简单快乐的过活。她成了一下之下、万人之上的敬国公主,要抚养天子,还要参与国事,不再是那个一心只想治病救人的江湖大夫。王某不认为自己能做好一个不令她失望的敬国驸马,我们的孩儿也将被卷进那些皇族间的尔虞我诈。这不是我们当初约好的生活,我……”
“简而言之,灵枢放弃与你奔走江湖,返回皇族做回公主,在你看来,就是她违背了当初的诺言,是对你的背叛,对也不对?”遂岸断然问。
王烈又是默然为应。
“你很想她再一次放弃家国,随你远走高飞,对也不对?”遂岸再问。
王大侠仍不说话。
“如果你执意这么想的话,干脆放弃罢,或者把儿子送回令夫人身边后自己消失,或者带着你的儿子浪迹天涯。”
“这是什么意思?”王烈当即怒目相对。
“左右你怀着这样的心态回去,不外两个结果,一个你弃她而去,一个被她抛弃。与其互相伤害到筋疲力尽,还不如在这个时候干净分离各奔东西。”他慢条斯理道。
王烈切齿问:“为什么你一口咬定我们夫妻非得各奔东西不可?”
他好整以暇:“当然是因为你太自私。”
前后忍住挥出一拳的冲动:“请一次把话说清楚。”
“当初,灵枢不惜背叛挚友。”也就是本王的妻子,若没有那一着,就不会让那个东则混蛋有机会认识冉冉,“抛弃公主的身份,抛弃安逸的生活,跟着你做了一对江湖夫妻。你只道她因为天生喜爱自由,才选择这条路,可是你想没想过,她终究是一个受礼教与规范熏陶出来的公主,聘则为妻奔为妾,你怎知她在踏上那条路的时候心中没有一丝畏惧?”
“这是……”王烈张口欲辩。
他抬掌:“你不是让我一次把话说清楚?那就请保持一点耐心,听本王讲完。”妻命难违,也体谅本王在这良月明风清之夜不能怀抱爱妻的软玉温香却要在此陪着一个臭男人谈心事的心酸好么?
王烈仰劲大饮。
“诚如我会以为江湖人士皆是豪迈不羁不拘小节一般,纵算你曾经任职宫廷禁卫统领,也并不清楚一位公主会过着怎样的生活罢?纵使抛得下荣华富贵和教条规矩,但来自于那个环境的教养和习性如何一时戒得掉?但是,在你和你的江湖朋友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时候,和江湖侠女把酒言欢的时候,令夫人可向你报怨过什么?不说不等于没有,无非是忍耐、改变、接受而已。”
王某几时与什么江湖侠女把酒言欢来着?王大侠强自忍耐。
“令夫人可以陪你居无定所,迁徙四方,可以逼自己摒弃公主的娇贵,使自己向一个市井妇人般说笑言谈,你为什么不能为她适应和改变一些习惯?你只想她践实当初的承诺,那你可曾向她许过有一生一世陪伴珍爱的诺言?”管你有没有许,本王说着顺口才是王道,“她上一次可随你走,是因爱而行;这一次她受封敬国公主,是为国而动。你身为男儿,身为她的丈夫,难道不该在这个时候成为她的支柱与力量?”
他一顿:“好了,本王结束。”
王烈无声以对。
可以了罢?本王说得口干舌燥,这厮若仍不开窍,应该就是天生的榆木疙瘩,与本王的说服技巧毫无干系了。南连王一念如是,先喝口酒润喉,准备起身作辞。
“其实,灵枢虽然爱好自由,却从来没有真正适应平民生活,更不要说江湖。因为洁癖,她从来不与我的朋友同桌用膳;因为教养,她很难将那些江湖粗话野话听得顺耳。这一切,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想给她适应改变的时间。”王烈道,“现在想来,我终究是有些自私了。”
“不。”南连王大人总算起了些许兴致,“这一点倒是殊为难得,你没有因为她是主动随你行走天涯而有任何轻视,也不会勉强她立刻根除多年的习惯,难怪强势如令夫人,对你那般死心塌地。”
“是、是么?”王烈粗犷脸上浮出受用笑容。
“试想,如今的她要抚养幼帝,要过问国事,谈何容易?不用多想,也知道有多少敌人等在前方,更有多少戴着朋友面具的敌人暗中窥测,你是这世上惟一不会背叛谋害她的人,自然要陪在她的身边。无论听到多少风言风语,你都须明白那是别有居心者的诡计,为得是将你逼离她的身边。”这些至理名言属于额外附赠,看在你方才的幡然领悟上。
王烈默思片刻,颔首:“我之前还预备拿以不想儿子卷入宫廷是非这个借口,实则,不想我们的儿子卷入其中,有得是办法。”
不枉本王苦口婆心,总算开窍。南连王其心大悦,兴冲冲道:“你既然想开了,本王也不怕告诉你。我家的晴暖和你家的暖晴,乍看上去如同他们的名字一般有着截然相反的性情,实则也正如这个名字的涵义一般,本质相同。她们都是认定一件事后即百折不回的天性。你家的暖晴如此热爱自由,却接受敬国公主的剌封留在万安城,定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这其中也包括你的反对。本王认为若你执意反对到底,她一定把你这个阻碍一脚踢开,而后继续前行。”
有道理,有道理呢。明明有酒进口,王烈却不寒而栗。
“好罢,为了我的晴暖与你家的暖晴,我们干了此坛!”南连王热烈提议。
“好!”王大侠慷慨响应。
二人对月举坛,长饮而尽。
潜身廊下、替主子倾听房顶夜话的藏花听得此处,纵然起跃,踏着月色如水,返回主子面前。而后,一五一十,声情并茂,将两个男人间的对话全盘呈现。
冉晴暖欣慰莞尔。
灵枢接受“敬国公主”这个名号之际,不是没有迟疑,惟恐因之失去至今得来的幸福。但是,那样的当下,她必须出面承担,这是身上所流血液骨内所存尊严的催促,无法逃避,也不能舍弃。
所以,作为挚友,虽然不能替她分担家国重担,至少在这些儿女情长上略尽绵力。
“冉冉,冉冉,本王立功了,快来夸奖本王!”是夜,遂岸回到寝房,大醉酩酊中,犹邀功请赏。
她蛾眉淡颦:“本王妃拜托王爷开解点化,可没有拜托把自己喝成这副模样,乖乖安睡也就罢了,不然本王妃就要动用家法。”
南连王阁下瞪着一双醉眼与妻子对视须臾,确定不是玩笑之后,一头扎向床上,不一时鼾声即起。
她唇掀一弧温柔,为他拭面,助他宽衣,善尽人妻之责。
等在前面的,还有一场鏖战,我的夫君,暂且好生歇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