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罗王国举国信教,而国教梵教的核心话题之一就是如何对待死亡。在梵教看来,死是生的自然归宿,面对死亡时,伤别不如欢送、缅怀不如纪念,所以在婆罗历史早期,丧葬的痛苦并不鲜明,反而有种庄严的仪式感。
后来自然科学发展起来,科学在与宗教的博弈中逐渐抬头,生活精致起来了,人却变得越来越娇贵,小灾小痛尚不乏哭天抹泪者,更在死亡面前失去了豁达。
夜里三点多些安然起床,姚沛也跟着爬了起来,Jesse花几分钟煎好前一晚腌渍的牛排、鸡排,大家吃一点就开车去了殡仪馆,霍丁站在门口把他们迎进告别厅。
停放萨穆尔遗体的轮床已经在告别厅了,可能是才从冷藏室运送过来的关系,遗体周身包围着淡淡的白气,有那么点儿骇人,不知道是不是这因为这个,灵床一米之内并没有站人。
安然穿过人群来到遗体近前,突然对霍丁说:“我想给他洗澡。”
这个要求太诡异了,霍丁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还是旁边的入殓师帮他解了围:“先生,我们可以提供遗体沐浴这项服务。”
“那就麻烦你们了。”霍丁点头,帮着入殓师把灵床推到了净室。
净室里有专门为躺浴设计的浴盆,入殓师放好水后就转身来接遗体,安然坚定地把他们推开了。此时他已经用毯子盖着为萨穆尔脱去了装老衣,然后又裹着毯子把遗体放进浴盆,舀水清洗。后来霍丁也上前帮忙了,他们一起濯洗着遗体上每一寸肌肤和毛发,一起用新毯子遮蔽着擦去遗体上的水珠,把遗体放回床上,再细致地吹干柔顺许多的头发,换上新的装老衣裳。整个过程安静、肃穆,极度克制。
后来入殓师上前给遗体化了妆,深鞠一躬退到后边,示意主持人主持告别仪式,这时是五点一刻,太阳还没升起来。接下来是冗长的告别时间,有人含泪述说与逝者难忘的点点滴滴,有人哭诉不舍,还有人殷殷叮嘱亡魂到另一个世界好好生活,画面凄凄切切,连跟萨穆尔毫无交集地姚沛都忍不住湿了眼眶。安然却搂着姚沛站在人群之中,一言不发。
后来天空渐渐斑白了,东方射.出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霍丁上来拍拍安然的肩膀叹道:“小朋友,和师父告别吧。一会儿阳气越来越盛了,对亡魂不好。”
安然摇了摇头:“我还要陪师父去火化室。”
姚沛听不懂婆罗人的语言,可单看霍威忽变的脸色也能猜到,他们讨论的必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只得在旁边小声不安地劝:“安然,你别折磨自己。”
安然苦笑了下:“对不起,让Jesse陪你一会儿好吗,我很快回来。”
“那怎么成!”Jesse马上拒绝说,“姚小姐人生地不熟语言还不通,你离开她没安全感啊!”Jesse一边说着,一边眼神加口型地提示姚沛,快示弱啊!
事实证明,除有声语言外,其他一切肢体语言、表情语言,在不关注你的人哪里都没什么卵用。
姚沛根本没朝Jesse看上一眼,直接摇头说:“我没关系,我就是怕你难受。”
“我没事。”安然摸摸姚沛的头发,转身跟上了灵床。Jesse也想跟上去,走出两步想到姚沛又退了回来,不禁闭眼气道:“笨!现成的话也没把人留下!”
“死者为大,我再怎样不能这时候出来碍事吧!你聪明能干有魄力,要留人倒是别指着我呀!”
“你……”
“我也烦着呢!别添堵!”
“我是说,你知道Ivan去干嘛吗?”
“去干嘛?”
“他去送萨穆尔的遗体进火化炉了。”
这家殡仪馆的火化炉有些陈旧,外观像商用烤玉米番薯的烤炉。火化前工人用钢刀搅烂遗体的胸膛,内脏便流了出来,然后,破着洞的遗体被塞进那黑黢黢的烤炉,炉外的人先是听到呲呲燎毛发声,再听到咯吱咯吱烧脂肪声……据说被煅烧的死人会叫,安然今天真的听到了,那叫声很凄厉、很尖锐,声波扫荡过的每块骨肉,都疼得撕心裂肺。安然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了一下,随即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搀住:“Ivan,还好吗?”
安然的眼睑低垂着,但从余光仍能看见霍丁急痛的表情,他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时间过了多久,安然说不清了,他木木地看着工人从火化炉里取出一大撮通红的渣滓,等它们冷却后敲碎大的骨架,然后象征性地装点儿粉末在骨灰盒里,递到他的手中。
安然突然意识到,三天前为他振臂一呼赴汤蹈火的人,三小时前在他手下还全科科儿的身体,临了也就剩下这么点儿东西。
现在手捧着骨灰盒,安然终于有了流泪的冲动,而眼泪一旦开了头就如决堤的水一样,轻易难平。这个时候,霍丁伸手给了他一个来自长兄的拥抱。
“你说你怎么这么倔呢!”霍丁低声责备说,“责任、宽恕、伪装、逞强、抑制感情的冲动,这么难为自己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