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是被霍丁敲车窗的声音吵醒的,混沌地睁眼在姚沛脸颊上吻了一下,安然开门下车:“师兄。”
“Ivan,跟我去见师父最后一面!”
“什么?”安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重型脑淤血,颅压控制不住,医生说有九成概率在几小时之内死于脑疝。”霍丁简洁地说。
安然这才注意到,霍丁今天看起来很不寻常,他衣衫是凌乱的,脸色发白,目光晦涩飘摇,很有种黑云压城的苍凉之感。
安然觉得难以置信,不觉重重地靠在了车身上,霍丁上前攥住他的肩骨,手掌维持着一丝不抖:“别慌,总有这么一天,跟师兄去送送他。”
Jesse这时也拿着医疗箱大步奔了出来:“都上车,我们去看看,不一定就没办法了。”
……
事实证明,萨穆尔的急症真的就没办法了,Jesse赶到后,从血压到心肺肝脾,再到超声、血管造影诊了个遍,结论还是一样。人生在世,赴死的这趟行程,行者都身不由己,别人更是挽留不住。
紧盯着Jesse的眼睛里微光一息幻灭,安然在离病床稍远的地方,默默地看心电仪、血氧仪上动态变化着的数据,不知道该做什么。
十分钟后康佐来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他跟萨穆尔还有交情,他来后不久,萨穆尔意识逐渐转醒,许多人一下子全围到病床边,霍丁拽着安然也凑了上去。
萨穆尔活动很困难。眼球极力向右,又极力向左,最大程度辨认了下病房里的人,然后用枯涩的声音问安然:“你怎么……回来了?”
“师父,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突然这样!我……”安然蹲在床边,然后单膝跪地去抓萨穆尔的手,眼睛干干地疼着。
“嗬、嗬嗬……我自己都没想到,你又怎、怎么想得、得到呢!会长大人,我真、真想念你的爸、爸爸啊。”
“家父早已经过世多年了。”康佐对自己的父亲好像不愿多提,口气有些不耐,说完就偏过了头去。
萨穆尔本已极速苍老的脸上现出难言的悲哀和死寂,安然看得心里一抽一抽地疼,他狠捏了一下额头,艰涩地开口说:“那墓地在哪儿?带师父去看看吧。”
康佐没说话,萨穆尔则闭起了眼睛:“太麻烦了,我也从没想过有、有一天瘫瘫歪歪地见他。”
“Jesse,我们的神经骨架还在吗?”安然猛地扭头,目光灼灼地盯着Jesse。
Jesse赶紧说:“在的,在研究所里,我叫人送过来。”
安然“嗯”了一声,又转向萨穆尔:“师父,半年前,我和Jesse的实验室里研发出一套会读脑电波的外骨架,穿上它就能走了,你帮我试试,好不好?”
萨穆尔没出声答应,但安然在他浑浊的眼里看见死水微澜。
安然说的那套神经骨架,除了装甲一样的衣裤外,还配有电极头盔和电子处理器,穿起来很臃肿,并不美观,但它确实帮助萨穆尔依靠顽强的意志实现了自由行走。
一小时后,萨穆尔站在了掩埋康佐父亲的青山脚下,对着那无碑的坟茔老泪横流。
“老弟,你知道吗?”萨穆尔出奇流利地说,“今天早上,正殿里发生了你二十年前预言的一幕,他们爱钱权私利,胜过了爱这个国家,我后悔了,后悔当年没和你站在一起……”话到这里,也许是由于情绪不太平静,萨穆尔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安然和康佐同时伸手将人扶住。
“师父……”
萨穆尔突然对着坟茔笑起来,残留的浊泪在皱纹里被隔挡住,说不出地悲凉:“唉,不说了吧。我走了,以后、不会再来了。”
慢动作地推开两人的搀扶,萨穆尔路过姚沛时转头对安然说了一句:“满目山河空念远,记得怜取眼前人。”
这是萨穆尔最后的遗言。走出坟茔一百来米,萨穆尔一头栽倒再没爬起来,安然和Jesse最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继身体崩溃以后,萨穆尔的精神建构随之垮塌。
在救护车里,安然跪在榻边不断搓着萨穆尔的双手,也没能阻止它们的冷却。机器终于发出尖锐的警报,医生和护士扑过来进行最后象征性的抢救,Jesse掀开萨穆尔的眼皮看了看,摇头说:“不行了,瞳孔都散了。”
这一句拉响了号哭的号角,连向来刚毅的霍丁都湿了眼眶,但安然却哭不出来,只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从灵魂中抽离,精神恍惚没有力气。
同行的镖客看不惯安然麻木不仁的态度,气愤之余,跳起来不要命地狠撞了他一下,恨恨骂道:“你连哭一声都不肯吗,王子殿下?你还有没有心!”
这一撞撞的安然重心不稳,不自觉用手后撑了一下地面,手臂划过仪器的尖角,大概破皮了,因为Jesse攥着他的胳膊,一副很疼的样子。
那一头,霍丁把还待跳脚的镖客扯在地上,低声吼道:“你非让他哭做什么!总镖头遗体还没冷呢,你要在这动手吗?停车!”
镖客吓了一跳,以为霍丁这是把自己扔出去的节奏,谁知拉开车门后霍丁看都没看他一眼,倒对他那宝贝师弟缓了口气:“小朋友,听师兄的,现在就下车回家休息,从明天开始要办丧事了,很累人的。”
“那你把师父送去殡仪馆。”安然竟毫不推辞,直接弯腰从敞开的车门跳了出去,伸手去拦出租车。
安然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回的北郊别墅,被Jesse啪嗒的开灯声吵得回神后,才恍觉已经坐在了自家的沙发上,勉强挂上笑问:“咱们三个都还没吃饭吧?”
“你饿吗?我去下面!”Jesse马上说。
“去吧。”
“不加醋和蒜是吧!”Jesse冲姚沛眨了下眼睛,“Ivan不喜欢一切刺激的东西,姚小姐,我做个独家蒜汁,你可以和那个吃。”
晚上这一餐,Jesse把做饭洗碗的事全包了,姚沛洗完澡出来见Jesse还在腌肉,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我能帮什么忙吗?”
“最艰巨的任务可不在这,姚小姐,你去看看Ivan吧,我都不敢跟他说话。对了,医药箱我放茶几上了。”
“敢情在这等着我呢!”姚沛抱着医药箱,敲门进了安然的房间。
“怎么还没睡?”安然开口问。
他的房间没开灯,黑乎乎的,姚沛凭声源大概把头转到他的方向:“你手臂的伤可不可以处理一下?”
“不用。”干巴巴的两个字,再多一个没有了。
随着眼睛慢慢适应黑暗,姚沛能看清对方的轮廓了,她借着星月微光走过去拉他的手,低头含笑问:“要不要姐姐抱你睡?”
安然点点头,伸手搂着她的腰说:“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