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襄闻言,转身对方涛一揖道:“海潮此言明哉!”
方涛淡然笑笑:“鞑子南下,咱们不怕。咱们最大的依仗就是大明的亿兆百姓。从犬戎祸乱两周开始,匈奴屡侵大汉,两晋南北朝时更是五胡乱华,唐有突厥、吐蕃、回鹘之苦;两宋更是直接亡于外族……可咱们汉人被外族亡了这么多次国,谁看见咱们汉人死绝了?这天下,终究是咱们汉人的。那些南下的胡人,要么数百年同化变成咱们汉人的一部分,要么又被咱们汉人赶回塞外……”
冒襄闻言笑了,点头道:“海潮说得对!咱们如皋冒家当年就是蒙古人哪!当初太祖皇帝基业草创,冒家先祖身为蒙古人,被张士诚劫到苏州授官,家祖拒不就职,从泰州举家迁至如皋,到现在才有了咱们……这么多年下来,冒家上上下下每一个人都认准了自己是笃定的汉人……海潮你说得对!不论南下的是什么外族,只要他在汉人的土地上呆下来,要么成为汉人的一部分,要么就滚回自己原来的地方!”
方涛宽厚地笑笑:“现在心里舒坦了?”
“舒坦了!”冒襄轻松一笑,“原本真担心有人指着在下的鼻子骂一声‘失节’,可现在想想……没必要了。不管是反贼来了还是鞑子来了,在下从此就是不听召,不应举,不吃他们的禄米,余生尽在这洗钵池畔水明楼中古琴古卷……”
方涛点点头道:“这就对了。家国天下,国没了,天下还在,若是因此连家都不要了,恐怕这才是违了孔圣的本意。我读《论》《孟》,最大的感触就是两位圣人并非撺掇人去自杀,反而是劝慰所有人好好活着。”说到这里,方涛脸色也有些沉郁了:“京师没了,‘文死谏’的活儿已经不需要人去做了,现在,该轮到我们这些武人‘武死战’了……”
冒襄讶然道:“海潮,你兵将不过数千,不可力敌时千万别……”
方涛呵呵笑道:“辟疆兄多虑了,在下就算要‘死战’,也要先看看南京那边值不值得我赔上这条命。”
门口传来声响,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董白脸色凝重地和前田桃走了出来,见面就埋怨方涛道:“方师傅你也不早点说,这么大个人物住在水明楼里头,怎么能只安排这么个小间……怎么说也得……”
方涛摆摆手道:“千万别!这事儿不可张扬,否则对冒家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冒襄和董白瞬间明白方涛的意思,连忙谨慎点头。
方涛这才转而问前田桃道:“殿下情况如何了?”
前田桃道:“情绪还算不错。时隔这么久,再想不开的都已经想开了。相比那些在战乱中死得凄惨无比的女子而言,她已经走运了许多……比起她的姐妹兄弟们而言,她也幸运了许多……最起码她就算是现在死了,也不会被人暴尸示众……赴死之心没了,可这仇恨却……”
方涛坦然道:“仇恨的种子肯定已经种下,她是公主,有亡国之恨;她是女儿,有父母血仇;她还是姐妹,有破家之怒。若是她连仇恨都没有了,那就不是流着朱家的血了。”
冒襄沉默了一下,问方涛道:“为今之计如何?海潮,我不信你只带着殿下一人南下……你自京师突围,还能救出公主殿下,那么……”
方涛笑了:“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们!太子殿下正在我军中。非但太子殿下在,就连国玺都被我们带过来了……”
这一下冒襄真的慌了,语气中还带着一点兴奋,抓住方涛的手臂道:“果真如此?太好了!国祚尚存哪!只要殿下在南京登基,振臂一呼,号召江南士绅率众北伐……”
方涛无奈地看了冒襄一眼:“辟疆兄,你也是江南士林一脉,这里头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殿下若是有那么容易在南京登基,我不早送过去了?”
冒襄怔了怔,旋即垂头叹息道:“没错了,前几天我还收到钱老师和朝宗的来信,邀我去南京声援潞王殿下继承大宝……”
方涛苦笑道:“这就对了!信上肯定还说了马士英和阮大铖想要拥立福王世子即位,让你过去跟他们斗到底,是不是?”
冒襄默默地点了点头。
方涛问道:“你们江南士林代表的是整个江南的缙绅;马士英和阮大铖则是代表勋臣和军队……何至于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啊!辟疆兄,国难至此,你觉得江南还能再内讧么?”
冒襄想了想之后努力争辩道:“正是因为如此,太子殿下才有立刻去南京的必要!论身份论道统,殿下都是继承大行皇帝遗志的最佳人选……”
方涛微微叹息道:“辟疆兄从未涉及官场朝堂,自然不明白这中间的道理。在那些人眼中,谁当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给他们带来足够的名和利。而太子殿下……显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冒襄奇怪道:“殿下继承大统理所应当,这拥立之功几乎是唾手可得,为何反而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方涛冷笑道:“正是因为殿下太名正言顺、太理所当然了,所以殿下一旦即位,任何人从法理上都无法动摇殿下的位置。届时若是有人想要操弄权术,殿下可以直接请出大行皇帝诏命以诛国贼。相反,福王世子和潞王从法理上都不是最佳继承人选,他们之中不论谁即位,都必须依仗权臣来稳固自己的位子,在权臣面前甚至要战战兢兢防止他们揭自己的老底。这样一来你还不明白么?不管事拥福王的还是拥潞王的,他们考虑的都不是大明国祚,而是自己能不能在新帝登基之后成为大权独揽的权臣!有了这个因素在内,你觉得太子殿下到南京即位的把握还剩几成?”
冒襄恍然,苦笑道:“看来这南京……我不去也罢!”
方涛知道冒襄的言语之中有逃避的意思,但他并不反感这种逃避。毕竟冒襄与江南士林有着师徒和同窗关系,如果因为政见不合而撕破脸,冒襄作为读书人要背负的东西就太多了。有的时候逃避虽然消极,可也是无奈之举。“所以我只能暂时先将公主殿下安置在这里,”方涛继续道,“我们很快会去南京,我希望她不是这一切的参与者而只是一个见证者。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死了,有公主殿下这个见证者在,我好歹也能对大行皇帝有个交待了。”
冒襄怔怔地看着方涛,没有再说话。
方涛告别冒襄之后就去找薛鹏。薛鹏最近的处境简直糟糕透了。
自从崇明岛大撤退之后,香蔻犹豫再三还是留下来等薛鹏。夫妻同心,方涛也没多劝,只是留下了足够的银两和几个丫鬟让香蔻自行安顿。香蔻没有留在南京,而是直奔了如皋。按道理,如果薛鹏有了消息,南京的铺子卖了、崇明的大本营搬了,他唯一能回的就是如皋。香蔻到了如皋之后没敢直接投奔薛府,而是带着丫鬟们自行赁下一出距离薛府不远的院落安顿下来。一直在暗中的黄巧娥则吩咐手下隐秘保护。
薛鹏回来之后得了消息,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香蔻。
既然已经到了自家门口,薛鹏再也顾不上犹豫,直接带着香蔻敲响了自家大门。结果可想而知,薛老爷子先是把薛鹏狠狠地打了一顿板子之后直接要求让香蔻扫地出门。薛鹏死活不答应,被老爷子关进房间;而香蔻则直接被赶出大门。不过做母亲的都是心疼小儿子多一些,看到薛鹏受的这份罪,薛老夫人有些看不下去。总觉着香蔻虽然出身**,可只不过是个丫鬟而已,被薛鹏买下的时候也是处子之身,怎么说也还算干净,全当是买回个丫头;这年头大户人家的少爷未婚之睡几个丫头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事,顶多日后将这个丫头纳个偏房,没准还能多生几个孩子开枝散叶。女人嘛,都是这样,自己的老公女人越少越好,自己的儿子女人越多越好。
有了这种想法,薛老夫人就去劝薛老爷子。毕竟自己的两个儿子中老大在关宁军中,如今反贼破了京师,关宁军的结局如何没人能猜到,大儿子的未来还真不好说。眼下老两口唯一的倚靠就是这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小儿子的癖性老爷子再清楚不过,这小子贪恋女色流连风月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了,带个把女孩儿回来还真不算什么事儿。
老爷子的口风松动了,但薛鹏却想得却没这么简单。临走的时候他已经知道香蔻有了身孕,这一回见面的时候,香蔻的肚子已经不小。这对薛鹏而言是个考验,他曾经允诺一定要给香蔻一个交待,那就是正妻身份。可薛家老两口一心只想让香蔻当偏房,这是薛鹏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