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门口依旧冷清,只有许剑波一人执着扫帚在打扫干干净净的台阶。
马车停下,方涛从车辕上跳下来走到许剑波面前行了一礼招呼道:“老爷子。”方涛可不敢怠慢许剑波。老爷子当年是青甸镇马步军总教头,曾随刘泽深征战南北,如今年纪大了,除了偶尔出场帮个忙之外,多数时候都是跟刘泽深一起,充当刘泽深的护卫。
看到方涛打招呼,许剑波并未停下打扫的动作,依旧埋头用扫帚在干净的台阶上扫来扫去。扫到方涛脚下的时候也没有停下,方涛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道将自己逼退半步,随后,第二下又扫了过来。这一次方涛不敢小觑,连退三步打算稳住身形,然而许剑波一点都没客气,手中扫帚看似缓慢而有节奏,可每一次都能抢在方涛落脚之前卡住方涛的退路,方涛退无可退之下只得用腿去挑开许剑波的扫帚。谁知道不挑则已,一挑之下,方涛反而被许剑波的扫帚一绊,整个人一个踉跄,直接顺着台阶摔了下来。
原地滚了两下,方涛狼狈地爬了起来,掸掸身上的尘土道:“老爷子使得好扫帚……”
“根基不稳还想做得大事?”许剑波语气平淡道,“你的底盘得下点儿功夫了!”
方涛不是笨蛋,当然明白许剑波话中的含义,当即拱手躬身道:“谨受教!”
许剑波收住扫帚,站在台阶上道:“往后海战多于陆战,跳帮接舷若是下盘不稳恐怕也成了不了什么场面……你小子以前光棍一条,战死了算是一了百了;现在,就为了二小姐,你小子就得好好把下盘功夫练好了!”
方涛还能怎样?只能站在原地唯唯诺诺。许剑波看方涛这模样一不再多说,转身将扫帚倚到门边,走到马车边上拱手道:“二小姐……”
车帘子被挑开,首先探出来的是前田桃的脑袋。前田桃微微一笑道:“是老爷子啊!”
许剑波看见前田桃如花般的笑靥,脸上也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你好啊,小丫头!好些日子没见,你身上的这股子精气神可比以往大不同了喔!”
“那也是托老爷子的福哇!”前田桃从马车上挑了下来,顺便从车上取下了一张小杌子放在地上,又挑开车帘道,“阿姐,下来。”
金步摇这才从马车中缓缓探出身子,看到许剑波,金步摇自己的脸倒是先红了:“许叔……”
许剑波爽快地笑了:“多年不见,二小姐也当母亲了!”
金步摇脸色愈发红润,没有忙着下车,反而将怀中襁褓递给许剑波道:“丫头取名弦月,许叔抱抱。”
“好,好!”许剑波枯瘦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激动的神色,双手接过襁褓,将裹得严实的襁褓揭开一角,看着婴儿熟睡的面庞,止不住地嘿嘿直笑。金步摇在前田桃的搀扶下踏着小杌子慢慢下了马车,站在地上朝大门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道:“终于要见爹了!也不知道……”
许剑波却有些忘形,连连道:“二小姐放心,老侯爷得知二小姐有了身孕的那天特意要了一壶酒,二小姐生产的那一天,老侯爷嘴上没说什么,可却请了英、成两位公爷到府上小聚……别看老侯爷平日里‘大防’、‘规矩’叫得狠,可有了孩子,什么话都好说……好说!”
金步摇这才放宽了心,朝方和前田桃涛使了个眼色,三人一同进了大门,其余人等则自发在后面赶着马车从偏门入内。
熟门熟路,三个人很快就进了内宅的园子,倒也凑巧,刘泽深正在园子中央的凉亭内跟朱纯臣下棋,张之极则坐在一旁靠着火炉瞧热闹。看到三个人进来,张之极最先站了起来,老远就指着方涛跟金步摇大声笑道:“哈,老刘,你女儿和你家姑爷回来了!”
朱纯臣听到张之极的叫声,将手中的黑棋往盒子中一丢,笑道:“老刘你家枝头上喜鹊叫呢,还这么坐着下棋?”
刘泽深依旧一动不动,手中白子坦然入局。
“嘿……”一向淡定的朱纯臣这一次也不淡定了,“我说,你操心你女儿的婚事操心了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方小子这么个好后生,你怎么跟没事儿人似的?当初你想从咱老朱家招个女婿,没把咱老朱家的后生给吓死;老张家的世杰挨了几顿揍之后,回去哭着喊着要赶快成亲消灾,你倒好……合着你家二丫头不是你亲生的?”
刘泽深撂下棋子苦笑道:“我是拿不准先揍这小子一顿还是先夸这小子一顿哪……”一席话,让张之极和朱纯臣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时候,方涛一行人已经到了凉亭下,看到三个长辈在说笑,方涛有些支吾着看着金步摇。倒是金步摇挺大方,朝三人款款行了一礼:“女儿见过父亲。媱儿见过朱伯伯,张伯伯!”行礼之后就朝方涛不住地使眼色。方涛顿悟,连忙躬身行礼道:“海潮见过两位公爷,老侯爷。”
“这小子,没大没小!”张之极哼哼两下。
“目无尊卑!”朱纯臣也没好气道,“刘侯什么时候说女儿白送给你了?”
“额……”方涛顿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他跟金步摇之间属于“有实无名”的夫妻,按照传统的道德规范来评价就是两个字:“野合”。野合的婚姻就算是既成事实,只要不得到家族承认,也就不会得到保护。换句话说,方涛和金步摇之间别说才生了一个女儿,就算过了几十年连从孙都抱上了,只要刘家不承认,他们俩依旧不合法。因为封建时代的法律是建立在宗族制度的基础之上的:皇帝是大地主,作为大地主需要很多中小地主的支持,唯有承认中小地主的宗族权益,皇权才得以稳固。于是,在刘泽深点头之前,方涛不可能自称“小婿”,所以,在这一次见面时,方涛对刘泽深的称呼是个很难绕过去的坎儿。
“罢了!”刘泽深语气中也有些无奈,“这事儿我自己都头痛了好久,真要说起来,媱儿和海潮差了辈分……海潮有自己的家业,也不能做刘家的上门女婿;这事儿难办就难办在这里了……”
朱纯臣也表示赞同:“谁说不是呢!这事儿还真不好办。按例,勋臣之后婚丧嫁娶都得报备朝廷,媱儿承袭了老刘的爵位,这在大明就是独一份,盯着的人多了去了!她的婚事稍有一点儿不谨慎就会有人拿来说事儿。如今倒好,婚事没有,娃都先有了,这事儿往大了说青甸镇被夺爵都有可能……”
“父亲……女儿知错……”金步摇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抬起头道,“女儿会上表自请,去青甸侯爵秩……给三弟吧……”
刘泽深摇摇头道:“老三不是那块料。”
张之极也摇头道:“丫头你是不知道你家老三搞出来的事儿,这小子偷偷摸摸带个西夷女子到京城来骗吃骗喝也就算了,还跟着这个西夷女跑到海外……听说这会儿还跟着那个西夷娘皮跑到一个叫英格兰的西夷岛国去,还写信给你家大娘说此生不渝……咱大明世勋贵胄之子,居然跟个白皮西夷女鬼海誓山盟!这都什么世道!你爹得了这消息之后差点气晕过去,这几日若不是我们老哥俩在这儿陪着,我估摸着你爹肯定叫舰队出海直接到英格兰抓人了!”
“三弟去了英格兰?”金步摇诧异道,“他不是在南洋呆得好好的么?去年的时候他还给我电报说,他在南洋整理翻译了很多西夷造船方面的书籍,还替咱们招纳了不少西夷造船的工匠……”
刘泽深点点头道:“这事儿有些复杂。红毛夷跟佛朗机人在大员(台湾)开战,未战,南洋先乱,三儿倒是处理得力,乘机收拢了不少逃难的工匠;然而那个西夷女子……奎斯提斯,对,就是她!她说,英格兰要要内战了,她的父亲要求她回国看一看情况以方便南洋和天竺一带的英格兰人选择立场,三儿也没管这么多,就是怕这女子回国之后不测,这就跟了去……唉!原本以为女大不中留,没想到男大也不中留,一个西夷女鬼才几天功夫就把老刘家的儿子给……”
“老侯爷,我不赞同您的话!”旁边一直没吭声的前田桃突然发话了,这番话本来倒不想说出来,不过这次前田桃完全是恶意跑题为方涛减压。“我觉得弘道公子跟奎斯提斯的婚姻问题,您应该大力支持!”
“唔?”刘泽深眉头拧了拧,反问道,“你难道是想说这是青甸镇给骑士团成员们示以恩宠的手段?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可刘家的子嗣总不能光做这种勾当……”
“不,您误会了!”前田桃大声道,“一直以来您都没有想清楚一个问题,那就是青甸镇先祖云霄公为什么要册封这些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