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彪佳微微有些失神,若有所思道:“照夫人的话说……人行善与否是由规矩的优劣决定的?”
“对!”前田桃的回答很干脆,“人,只要没有丧心病狂,看到别人有难,总会想着去帮一帮。之所以世风日下,实际上并非人心不古,而是官府的上梁不正,百姓的下梁才会歪。”
祁彪佳张大了嘴巴,良久才道:“本抚……本抚自认无才,可也不至于……上梁不正……”
前田桃耸耸肩,追问道:“抚台大人,假如你的一个邻居非常有钱,他第一天送给了你一百文,第二天给了你一百文,第三天又给了你一百文……接连送了十天,到了第十一天的时候突然只给了你十文……”
“为什么啊?”祁彪佳和方涛同时问道。
前田桃轻轻地拍拍桌子笑道:“这就对了!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第一反应都不是去感激这个已经给了你一千零十文的邻居,而是责问他为什么少给了九十文!仿佛每天白给你一百文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样!这不是你在他家做工应得的钱,这是白给的钱!救灾也是这个道理啊!富户们无偿纳捐一次两次都可以,可次数多了呢?百姓们就会觉得一旦闹灾,富户们掏钱养活他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富户们在灾情中也有损失,甚至有些富户会因此破产,可他们若是捐得比以前少了,旁人会怎么说他们?”
祁彪佳恍然大悟,点头道:“本抚明白了!明白了!怪不得每次纳捐时富户们的脸色都那么难看,难怪派捐愈来愈难……那……那本抚回去之后就如夫人说的那般……以官田为抵……换取救急的粮食?”
前田桃微微摇头道:“抚台大人,商贾也好富户也罢,能积累起产业的,除了当初肯干能干之外,恐怕还得有一副好头脑。若是抚台大人因为小女子一席话而因此把他们当君子,恐怕又有失偏颇了……同这种人打交道,既要抱着待君子的诚意,也要留着防小人的细心哪!”
祁彪佳思前想后总觉得有些不得要领,只得虚心地拱手道:“还请夫人指教!”
前田桃先是微笑问道:“抚台大人,砍头刀可曾磨砺以待?粮价一涨,少不得拿几颗狗头立威的!”
祁彪佳一怔,旋即呵呵笑道:“这是自然。有本事他们就说粮食卖光了,一粒都没有,只要谁敢乱涨,直接砍头!反正本抚有了贤伉俪手上的粮食垫底,底气足得很!”
前田桃微微颔首道:“这是硬招,为的就是震慑宵小。第二步就是张榜安民,告诉百姓咱们有了粮食,粮食的来源是哪里,用什么代价换过来的……”
“这……”祁彪佳迟疑了一下问道,“这些都说出来……会不会民心不稳?会不会落人口实?”
前田桃笑道:“关键得看赚头,双赢的赚头。咱们先谈条件,方家想在吴淞入海口的淤滩那儿修一个简易的码头,也就二十亩荒地的样子,没问题吧?至于官田部分……这样,抚台大人张榜公布的时候,按照各家各户出粮的多寡,将官田划分,租期……三年,今年不算,从崇祯十四年到十六年一共三年,这三年里,原本官田每年该交的定例是多少咱们还交多少,可以交粮食可以交现银;余下的都是咱们自己的。若是官府不想把官田租给别人,那就拿这三年的租期做抵押,等朝廷赈灾的粮食拨付下来之后还给我们就行……”
祁彪佳一想,觉得这个条件不但不过分,而且自己还蛮占便宜。官田这玩意儿,随着历届主事官员的“败家”行为,早就通过各种合法的或者非法的渠道变成了“私产”,没有变成私产的官田,基本都是贫瘠之地。这种土地的产出实在有限得很,耕种起来也比那些膏腴之地更费力气,所以收成一直就不太好,有的时候为了维持官田的耕作,偶尔还入不敷出,比如今年这场灾。
如果把这些“拖油瓶”甩开个三年,三年之后,被富户们好好耕作过的土地没准还能变成一块肥田。
可是,另一个问题又在祁彪佳脑子里转开了,不禁问道:“可……贫瘠之地,如何能让富户甘心掏粮?”
前田桃摊摊手道:“不难吧?苏松地势还算平坦,雨停了之后要不了多久积水多半就排入江中入海。这个时候抚台大人治下百姓再抢种粮食已经不可能,抢种一些菜蔬还是能行的。抢种之后,需要灌溉,可河道淤塞,还得清理河道。不如就发动青壮先行清理河道,咱们支援过来的口粮就当作清淤的工钱,清理出来的淤泥可是上等的肥田泥,直接填入那些贫瘠之地,再有工地上青壮们的吃喝拉撒,将来都能作为肥料入田;耕作一番之后,明年收成肯定不会差了!三年之后这些地方还是官田,官府没亏,从贫瘠之地变成了膏腴之地;富户没亏,耕作三年也能小赚一笔,三年期短,富户们断然不会拿三年期的田地来种桑,种粮食才能回本,而且经过这一灾,谁都会留个心眼儿种点儿粮食备荒,来年的粮食征收又轻松一些了,这种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儿为什么不做?”
“妙!”祁彪佳抚掌笑道,“平一灾,除一弊,还能兴一利,妙啊!”
“最后,灾情稳定下来之后,给这些捐粮救灾的富户们刻碑立传,抚台大人亲题牌匾送到大门口……”前田桃补充道,“富户们不论士农工商,只要出了钱粮的,据其多寡,可送子弟入官学……如果抚台大人面子够大,还可以去南京请一名伶,在事成之后摆下筵席宴请有功之人,席间请名伶为众人献艺……抑或请来治下文士,即席赋诗属文称颂商贾救民之义举……”
祁彪佳几乎要鼓掌喝彩了,毫无疑问,前田桃提出的救灾措施是他以往从来没见过的,但可操作性却非常高,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些措施全都能够奏效。“方夫人高才!高才!女中真诸葛!”祁彪佳赞叹起来也丝毫不加迟疑。
“抚台大人缪赞!”前田桃有些谦虚道,“只求能让苏松太平……否则崇明岛上也不得安生了!”
就在方涛和祁彪佳忙着商议救灾事宜的时候,黄巧娥却陷入了苦恼之中。自从离开北京城之后,她和朱慈烺之间倒是时常有书信往来,从原来的你一封我一封变成了不管有没有回信,隔三岔五就各自写来这么一封。书信都是通过锦衣卫渠道直接递送到京师,书信中的话题也愈来愈接近男女之间的话题。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朱慈烺的回信忽而少了许多,这让黄巧娥的心里渐渐不是滋味。不过不论怎样,黄巧娥现在很忙,一方面忙着收集扬州的一切情报,一方面忙着在各州县安排联络点,同时,一批新人也在“鲨”的指导下秘密训练,加上黄巧娥自己的练武,完全就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别的问题。
对于情感问题,黄巧娥还真没太上心,不为别的,主要还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年纪还小,还有大把的事业可做,犯不着为了这个去牵扯太多精力,所以也就这么过去了。然而不论是她还是朱慈烺,两人之间没有封口的书信却在不经意间被当作奏疏传到了朱由检的御案上,引起了一场震动,这场震动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大明的命运。
……………………
小冰河期并非一味地冷,而是因为气候带从两极向赤道靠拢而产生了极端气候。苏松的大雨下了没多久就停了,虽然在时间上没有足够的长度,可在总量上却抵得上北方州县全年的降水量。如此多的降水在短时间内汇聚到一个点上,不是灾也是灾了。
如此多的水虽然没有造成山洪泥石流之类的巨灾,可造成的损失也是让人无法接受的。光是耕地这一块,崇祯十三年就已经注定绝收;除了耕地,房屋、河道、甚至道路都被积水毁得一塌糊涂。万幸苏松无峻岭,平地上水流不急,人员伤亡不算太大,总算没出现家家戴孝的局面。
但是随后的情况就严峻了起来,首先出现问题的还是粮价。祁彪佳返回松江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在治下所哟州县张榜通告:尼玛可以说自己没有粮食,但是尼玛粮价敢涨了超过两成,不管你什么背景,直接抄了你全家。
告示一出,劝苏松所有州县府衙治下的粮铺统统挂出了“售罄”的牌子,摆明了罢市。心里底气颇足的祁彪佳也不犯怵,直接从崇明岛运来了大批的粮食。这一次,祁彪佳听从了前田桃的劝告,没有将这些粮食全都填到市场中去,而是按登记在册的丁口数量分配到州县,由各州县自行发动青壮清理淤塞的河道,将清出来的河泥再填到官田中去肥田。所有青壮在每天收工的时候可以领到足够一家三口的口粮,男女不限;也就是说,一家人如果两口子都来,可以领到六口人的口粮,如果这一家青壮够多,日子反而能宽裕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