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涛仔细地将前后线索一疏通,立刻击节道:“妙!这样,要不了几个月盐商就要使绊子了!扬州府的手伸不到崇明来,咱们又不是贩卖私盐,他们要动手,只能从酱菜上做手脚……”
“到了这个地步上,就得陈老大出马了!”前田桃笑道,“给陈老大一个正经生意,咱们酱菜陈老大包销,盐商一旦打压酱菜,陈老大就别客气,带人进扬州!凡事都得讲理,盐商不地道,咱们就先讲理!一旦开始讲道理,盐商们肯定想要玩儿阴的,这回就看我们的……”
陈君悦这回有了底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四个人还在继续说着,外面就咋咋呼呼地叫了起来:“哟!天上仨太阳!”
方涛和陈君悦对视一下,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推开了窗户。果然时值正午,正南方的空中除了中央一个耀眼金轮之外,两边还对称地出现了两只略有些暗,但同样耀眼的太阳。三个太阳的周围都有着一圈明显的日晕,淡淡发光。
“神仙显灵了!”一个老者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棍道。
“哎呀……白虹贯日哟……”一个中年先生摇头叹息道,“有兵灾啊……”
方涛静静地听着楼下过客的议论,不置可否。陈君悦脸色有些不自然道:“老弟,这天……”方涛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我就不信,替苍生谋福还会遭天谴……这兵灾,于我们而言不是兵灾,于那些食民之膏血者,才是兵灾!”
前田桃却没有多想,只是皱着眉头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事!日晕而风,础润而雨。天上出现两个太阳影像,只能说明高空水汽太多,而且在冷空气作用下冷凝成冰晶折射。冷空气……水汽……要下大雨啊……很大很大的雨啊……”
方涛和陈君悦一脸愕然,不知所以地看着前田桃。
清明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到后来就一下子热了起来,气温升高的速度让人难以置信。我们生活的世界有一个纯天然的“空调”。这个空调就地表上,两极以及来自各处山脉雪线以上的冰川;而看不见的地方则是大洋中的洋流。
正常人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比较乱套,这两样东西自然也有内分泌失调的时候。比如这个时代,地球自带的空调显然罢工了,连续多年开的都是“制冷”开关。而我们则习惯地称呼其为“小冰河期”。
小冰河期的出现,不仅仅是“气候变冷”和“极寒”的代名词,其最为重要的影响则体现在气候带的移动上。这一“动”,使得南北两个半球的气候带集体向赤道方向移动,降雨带也随之移动。由此带来的结果就是,大明的北方地区不但寒冷,而且干燥无雨,大旱;而原本应该在北方下的雨,全都“北水南调”,使得大明南方的雨季提前来临。而崇祯十三年的这个雨季,注定是个悲剧。
时间进入五月之后,先是酷热两天再连干几天,紧接着就是大雨如注一般倾泻下来。江北还算过得去,而整个江南几乎在第一时间变成了一片泽国。先是大雨倾盆而下,然后就是河面猛涨,这还不算什么问题;但随着城里城外的积水玩命一般往河道流淌的时候,大量的垃圾和泥沙也一同涌进了河道成片成片地淤积下来,最终将河道堵了个严严实实。好在江南之地没有那种河床高于地平线的情况,偶有决口,也没有黄河决口一般水泻千里,而是大量的水漫出河堤,将成片成片的田地变成了湖泊;直到淹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自寻出路汇入长江。
方涛再次看见祁彪佳的时候,这位苏松巡抚已经憔悴了许多,嘴角也因上火而燎起了水泡,眼圈乌黑,但还是强打了精神端坐在那里。“抚台大人……苏松灾情……如何?”
祁彪佳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道:“无可挽救……”
方涛的呼吸滞了一下,勉强道:“……本来以为抚台大人来寻在下,是为了借青壮去清淤护堤……”
祁彪佳苦笑道:“护堤自然是要的,谁让你这儿青壮多呢!本抚今日来,实则为了……为了……为了借粮!”
“借粮?”方涛一开始还觉得挺意外,但旋即释然,既然闹灾,自然缺粮,这很正常,点点头道,“抚台大人既然开了口,方某自然不会袖手;别说借,若为朝廷安定江南考虑,直接调拨一些都行!”
祁彪佳见方涛没有回绝,拱拱手道:“祁某代苏松受灾百姓谢过方千户!只是苏松一地百姓颇多,今年注定颗粒无收,种植棉、桑的农户更是雪上加霜……只怪本抚今年急着押送漕粮北上,府库里也是所剩无几……”
方涛吓了一跳:“抚台大人,您这是想让我一个人包下整个苏松的赈济?不可能不可能!不是我不肯出粮,而是我这边根本就没这么多!大把的粮食都在京师和津门屯着呢,若是急调南下,京师粮价又得暴涨,那时候天下真的就乱了!”
祁彪佳也急了,直跺脚道:“如之奈何!如之奈何!苏松富户都是以织布起家,这些富户都存金银而存粮有限,本抚这也是没了办法……”
“抚台大人别急!”方涛连忙安抚道,“办法也不是没有,如今我们正有一批粮食从南洋急调过来,本来是为了应付我这边军粮用的,如今抚台大人急需,我们可以预先拨付一些给抚台大人应急,等后期粮食到了之后再作打算,如何?崇明岛上粮食消耗虽然大,但这里头都是一人一天一斤面,还有肉和菜,我这边先把每日供应减半,全力支援抚台大人……”
祁彪佳顿时起身长揖道:“多谢方千户!”
方涛刚想还礼,就耳畔就响起了前田桃的声音:“慢着!粮食不能白送!”方涛和祁彪佳都楞了一下,怔怔地看着从门口跨进来的前田桃。
“我是说方家不能带这个头!”前田桃解释道,“直接募集粮食本来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如今天灾多,隔三岔五就得找富户募集粮食……我不是说富户没这么多钱,只是从人心来看,隔两个月来一次,即便总数不多也让人心烦哪!或许抚台大人觉着这是‘道’,是‘义’,但富户们却未必这么想。天下间奸人虽然多,但却不是人人都是奸商。富户们多数还是本分经营、诚实起家的,这些人虽然有钱,可他们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他们不想捐粮,我们扣上一顶‘不义’的大帽子,这样下去,不是在帮穷人,而是在打压百姓靠自己努力求财求富的心……”
祁彪佳脸色凝重了起来,迟疑了一会儿道:“夫人说得也有道理……只是,眼下局面……本抚实在拿不出钱钞来换粮了……”
前田桃摇头道:“不止是‘换’粮,而是借粮有偿的借粮!比如拿来年的税赋做抵押,或者拿苏松治下的官田做抵押,将官田的经营权交给方家一定年限……实在不行,也得在其他政策方面给积极纳捐的商户们一些倾斜和照顾,总之要让苏松治下的富户们能看到,帮朝廷的忙救助百姓也不是光倒贴钱粮的事儿,做好事也要有赚头……”
“等等……”方涛的脑子一时间还没转过弯来,有些模模糊糊地问道,“可是……这么一来,岂不成了直接做买卖了?就在救民本是义举,这种义举怎么能用钱来衡量?”
前田桃摇摇头道:“你错了!你也知道这是义举,什么叫义举?义举就是良心上还说得过去!为什么现在义举之民这么少?为什么劝富商行善就这么难?不是因为大家不想做好事,而是大家不想做冤大头!太平无事的时候不念着咱们,一旦有的事儿,马上就开始惦记咱们的钱袋子,凭什么呀?今儿我捐了一百石粮,下回又有事儿了,肯定得照着这回来给啊,结果呢,一次接一次,就算不差这点儿钱粮,心里也烦了,是不是?”
方涛和祁彪佳听了这话,两人都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可却又不得不承认前田桃的说的话非常有道理。就算是方涛本人而言,今日受灾找他帮忙他可以出手,如果次次受灾还找他帮忙,他也会觉得吃不消。
而祁彪佳则想得更深一些。在他心目中,所谓“王道”,治下有乐善好施之民也是一条重要标准。可如许进宝这么一说,仿佛“劝捐”并非一条善政。“可是……可若是给这些富户许以好处……岂不是等于用铜臭污了善名?如此一来……还有人真心行善么?”
“抚台大人你又错了!”前田桃提醒道,“从开始到最后一直在行善而不图回报的人确实有,但他们都是圣人;可这世界上不可能只靠圣人撑着,也不可能人人都是圣人,芸芸众生中的多数都只是普通人。我们能做的,就是立下一个规矩一个制度,一个能让普通人有机会做善人的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