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儒笑了起来:“你个滑头!这当口说自己没官身,不就是指望老夫给你个官儿当当么?要说以你举人的身份入仕途算不难,可你有没有想过,举人入仕,在京城两个芝麻绿豆都比你大;外放顶多补个县令的缺,而且如果不是个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将来恐怕再难升迁了。做事不能光看眼前,你刚过而立,以后的日子还长,过了明年就是大比之年,好好准备准备,进了三甲,老夫要帮你也能有地儿使力。”
魏藻德身子一躬,连忙道:“学生惭愧,恩师教训的是!”
“呵呵,叫什么‘恩师’!你倒会顺杆子往上爬,多少年了,哪有首辅当主考的?收了这话!等明年这个时候我再指点你烧哪座庙的香!”周延儒脸泛红光道,“等过了年,你且先到下面的衙门里领个差事,当一年小吏,多跑跑混个脸熟,将来对你有好处。”
“学生多谢恩师栽培!”魏藻德连忙拜倒在地,叩首道。
周延儒虚扶一把,笑道:“现在总能说说你的看法了吧?”
魏藻德恭敬道:“回恩师的话,学生斗胆,请恩师开春之后奏请万岁放刘泽深回青甸镇。”
周延儒吃了一惊,问道:“当初本阁跟几位大人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说服万岁扣下刘泽深,你怎么又说要放?”
魏藻德严肃地回答道:“当初阁老所以劝说陛下软禁刘泽深,盖以青甸刘氏有清君侧之权,若是此人与藩王勾结,则时隔两百年靖难重演;如今刘泽深在京被囚日久,陛下由不召不见变成了时召时见,多半也是因为杨兵部所率王师寸功未立反而折损卢督师,青甸镇兵马虽少却建奇功,陛下这是病急乱投医……”
周延儒微微点头道:“这话有道理。不过本阁也曾明言,青甸镇兵马愈是雄壮,于陛下愈是不利,陛下当时也采信了,本阁正打算年后把青甸镇兵马说得更厉害一些呢……”
“恩师,此事万万不可!”魏藻德连忙道,“此时将青甸镇兵马说得愈加雄壮,陛下愈是要依仗刘泽深,甚至让他接管辽东战局、经略辽东!到时候不但恩师地位无法巩固,而且稍有得罪,焉不知刘泽深会不会挟数十万边兵以求朝廷罢免恩师?”
周延儒立时倒吸一口凉气,急问道:“计将安出?”
“刘泽深所仗者,一为太祖、成祖皇帝遗命,俯视宗室;二为青甸镇兵马威逼诸军;三为成国公、英国公等世勋贵胄为奥援。学生以为,急切不可得手,须徐徐图之,”魏藻德分析道,“放刘泽深回去,则陛下远离刘泽深,彼时阁老说天便是天,说地便是地,等个一年半载,万岁起了戒心之后,再将今日出兵之事拿出来,议刘泽深一个妄动兵马虎视京畿之罪,此罪同于谋反,纵有太祖、成祖皇帝遗命在,天下大义也皆归陛下。两位国公一向不参与国事,届时群臣伏阙请命,陛下也不得不做出决断;懿安皇后若要说情,便是后(和谐)宫干政,一并议罪。”
周延儒笑了起来:“不错,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计。来来来,好端端的年节,莫这些琐屑事坏了心情。今年虽然比往年又冷了些,不过还好,自打入冬以来竟是一场大雪都未曾有,每天看着大太阳心里都觉着舒坦!本阁这些日子倒是有感而发咏了几首冬日,这会儿就让歌姬唱出来,大伙儿点评点评!”
……………………
张之极和朱纯臣顶着桌上的几盘菜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亲家,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朱纯臣憋了半晌才道,“我和老张带来的可都是二十年陈的好酒,你就用这玩意儿招待咱们?”
“老蚕豆、炒荠菜、腌菜头、萝卜条,还有俩不认识……也就这油炸的馒头片儿还算说得过去了……哎哟,这是馒头还是砖头哪?”张之极捂着嘴道,“宫里那位也忒不像话了,就算是禁足,好歹也得伺候吃喝吧?拿这个来,喂猪啊?门口看管你的殿前侍卫还能吃上肉呢……”
“你不认识的那两个,一个是旧年割了没挖出来的韭根,一个是西北喂马用的黑豆捣碎了做的面糊,”刘泽深冷静地说道,“等会儿还有汤,我府上老仆捡回来的烂菜叶腌成的咸菜汤,有豆腐,新鲜的。”
“软禁就软禁吧,还这么糟践你?”朱纯臣指了指皇宫方向,“那位爷每个月拨给你多少钱的伙食?这都两百年了,你们刘家的侯爵禄米一斤都没领过,攒起来起码够十几万大军开销几年了,他不会那么抠门吧?”
“给得不少,这个月给了四十两,米两石,面一石,肉二十斤,盐两斤,”刘泽深沉稳地回答道,“比起旧制还多一些。”
张之极脑袋一歪,皱眉道:“嘿!谁问你这个了!这才多少东西?你刘侯爷什么时候差这么点儿钱了?你不会来一趟北京城连点儿零花都不带吧?再怎么没钱,你进宫找你女儿要去啊!见不着你女儿,不还有咱兄弟们在么?不行,我这就让人给你送来!”
刘泽深轻轻地摇了摇头道:“不必了,这些钱粮我都已经让老仆派给城墙脚下那些食不果腹的百姓过冬去了。京城都是你们这些世勋贵胄、中枢新贵的地盘,铺子产业也多是你们置办下的,我可不好意思跟你们抢饭碗。青甸镇在京的商号不多,不过虽不是米行,可也这些日子也按市面的高价买了米粮派给百姓。我不是让你们也这么做,你们手里有粮就好好在家里屯着,告诉底下人别瞎糟践。眼前这些东西就好好吃吧,明年未必有这些东西吃了。”
朱纯臣吓了一跳:“亲家,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倒不心疼几个钱,米铺我家也有,我也不想涨价,没奈何那些个阁臣撑腰的米铺都在涨价,我才迟了一天没涨,几个阁臣就给我下了帖子,明里暗理搞小动作,我不是你,可顶不住那么多人找我麻烦……”
张之极也点头道:“没错了!我家在城外的庄子刚把今年收来的粮食送进城,鞑子后脚就来了,才平价卖了三天就被人整车整车地买光了,你说这些个王八蛋还是不是人?”
刘泽深拈起一块馒头片,咬了一小口,咀嚼一阵道:“我不是说你们不好,咱们三个也算是过命交情了,你们明白我的为人,若是你们自家为了发财哄抬米价,你们今儿连我这门槛都跨不进来。我说的是老天爷啊!自打入冬之后就没下过一场雪,今冬鞑子又来闹腾了这么一下,明年……”
“绝收?不至于吧?”张之极道,“今年一秋收我就让几个庄头儿抢种了一些麦子,鞑子闹腾,他总不能把地里的麦苗都抠出来吧?纵然战马啃了不少麦苗,可鞑子一退,再补救补救,实在不行再抢种点儿其他玩意儿,收成还是能有一些的……”(按,此时水稻的北方栽培技术还没有,麦苗完了,基本就完了,来年抢种水稻是不可能的,悲剧。)
刘泽深摇了摇头道:“这两年报了涝、报了旱;今年冬天虽然冷,可按我刘氏先祖的说法,这种光是天冷却没大雪的冬天,第二年必有蝗灾……”
“不会吧?”朱纯臣脸色愈发难看了,“老天爷还讲不讲理了?大明都这样儿了,还要折腾?不说别的,当今万岁心眼儿虽然小了点儿,可人不坏啊,不贪杯,不好色,每天起早贪黑批阅奏疏,更没正德嘉靖两位爷那般的荒唐作为,不算失德啊?(按:古人认为天降灾祸是因为天子失德)老天爷不教训教训鞑子,怎么糟践咱大明来了?”
“没什么不会的,”刘泽深无奈道,“当年先祖留下的这本笔记也被刘家后世子孙质疑过,可两百多年来国朝历年所经天灾无不在上面应验,由不得不信啊……”
“那、那为何不呈报陛下?”朱纯臣慌了,“如果能提前预防那是最好,就算不能,也好让朝廷有所准备啊!”
“老朱啊,这个就不是我说你了,”张之极也同样无奈,“别说老刘这会儿身份尴尬,说出这个肯定被言官骂个半死再扣上一顶神棍的帽子,就是咱俩这会儿去说,也没人信哪!”
“算了,这个不谈也罢,咱们好好攒上一点儿,真等大灾来了之后,也好略尽绵薄。”刘泽深叹了口气道,“其他的,听天由命吧!”张之极和朱纯臣都沉默了。
院子里扑棱棱飞进来一只信鸽,刘泽深趁着张之极和朱纯臣发愣的当口,吹了个口哨,信鸽又扑棱棱飞到了刘泽深的手臂上。刘泽深从信鸽的腿上取下一支细竹管,放走鸽子,从竹管中倒出了一个纸卷。
朱纯臣回过神来,问道:“写的什么?”
刘泽深展开纸卷,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念道:“高阳城破。”
“不好!”张之极一下子站了起来,“我去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