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战略上的话题招财压根儿就是一窍不通,他的脑袋现在已经完全被某种虫子上了脑,之所以跟这个知府搭茬,也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罢了,说这么多,他懂个屁。可不懂归不懂,好话还是要说的,当下笑笑道:“看来赵知府心中已然有了定计,本官就不再插手了。”
招财的这番话倒是方涛教他的。值得一提的是,多数人都认为“肉食者鄙”,觉得当官儿的脑子都不咋地,智商水平更直接地用负数来评价。实际上这种说法并不可取。要知道,科举时代竞争之残酷,远远超过了现代的高考。一个读书人能从白身童生开始,杀进乡试、会试,直至殿试的,绝对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从会试过关,也就是举人开始有资格当官,除了极个别的“张好古”之流,几乎人人都是时代的精英分子。
如此说起来有些笼统,咱们不妨这么算。明代到了后期,在童生的资格赛上,身份上的限制不是太大,已经超出了“良民”的范畴,商贾之家让孩子读书科举很正常。一个中等县,除了实在上不起学的家庭,读书的孩子有很多,往少了算都有数百(这是学生基数,能不能考上是两回事),遇上文风鼎盛的苏锡或者山阴会稽这些地方,读书人更是一抓一大把,整个大明县城上千,考生数量几乎是几十万,而层层选拔之后最终能杀到终点的不过三百左右,这种淘汰率实在是太高了。所以,千万别小看那些正经仕途出身的官员,能混到这一步的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所以方涛一再告诫招财,没事别不懂装懂,地方官不论祸害一方还是造福一方,肯定都有自己的手段,也都有各自的依仗,在没把水的深浅摸清楚之前,千万别想着把水搅混趁机捞一把,否则死得很难看。“不再插手”虽然是一句场面上的话,可真实的内涵就是:我发我的财,你发你的财,我不会揪你小辫子,你也别跟我打马虎眼,我拿了我需要的东西吃干抹净拍屁股走人,你继续在你这一亩三分地上做你的土霸王。这番话对所有地方官来说无疑都是利好消息,善官把地方治理的好好的,自然不希望突然来个人指手画脚;恶官更不希望自己那点破事被捅出来;至于捞钱……呵呵,每有上差到此,谁不明白人家是来做什么的?发完财,人家自然会走,官场里打滚这么多年,谁不明白这个道理?
招财的话让赵知府心里感慨万千:这年头,上了年纪的钦差放手捞钱的时候绝对不会心慈手软,比鞑子还狠三分;又年轻又上道儿的钦差都快绝种了,自己碰上一个,果然运气!于是,马屁如同潮水一般拍了过去,招财愈发受用了。
队伍在府衙门口停下了,招财看着州府衙门的匾额,眉头皱了皱道:“这儿?”
赵知府连忙陪笑道:“上差一路辛苦,自然是到府衙歇脚……”
招财摇头晃脑一阵道:“赵知府这话说差了,本官既是公干,住的就应当是驿馆,哪能鸠占鹊巢?朝廷法度还是要遵循的……”
赵知府脸色微变,迟疑道:“莫不是下官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抑或是招待不周?还请大人明示……”
招财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脑门道:“这个……”招财天生最怕官,让他住进府衙,还不如杀了他,更何况一旦住进来则意味着暂时失去人身自由,招财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像地痞流氓一样,整天吃饱喝足然后带着几个打手叼着牙签大街上拦住小妞调戏一番。如今钱有了,打手么,有千把人,在邯郸的时候太寒酸,到了沧州怎么也得显摆一下吧?住进府衙咱调戏谁去?你个赵老头都快五十了,调戏你老婆?大街上老太婆多的是!切,不干!打死我也不干!
“请大人明示!”赵知府有些着急,为了迎接钦差,他的准备工作可都是做足了的,就连新纳的小妾都已经焚香沐浴等着呢……额,话题又犯忌讳了,打住。
招财看着赵知府惶恐的样子,心里居然有些不忍,当下宽慰道:“贵府多虑了!说来惭愧,本官这些家丁都是溃兵里头挑的,军纪实在不怎么样……这个……本官自己也尚未定亲,这个……贵府一定有不少女眷在内,若是这么住进去恐怕不方便……”
赵知府恍然大悟,溃兵的军纪大家都知道,虽说大股的溃兵在城外被安置,随行的不过是吴富贵带领的“家丁”队伍,百人不到,可这几十个住进府衙,恐怕就不光是新纳小妾的问题了,自家女眷没准无一漏网,亏得太大,划不来;何况这位钦差也说了,他还没定亲呢,好好的处男肯定不能浪费在自己小妾身上,驿馆就驿馆吧!看来,得想想别的辙了。
心里有了主意的赵知府也没多话,再次牵着缰绳往驿馆走。本来,驿馆是用来招待往来公干的官吏的,不同的品级自然有着不同的招待标准。可到了这个时代,驿馆根本就是个笑话。路过的官员如果是品级高的,肯定不会让人家住这么寒酸的地方,府衙就是最佳的场所,至于招待水准,自然不消说;若是品级低的,哼哼,不好意思,管吃饱可以,管吃好就难了。至于每年定额的修缮、维护费用以及招待费用么……谁都知道哪儿去了。
与其他地方比起来,沧州的驿馆还没破落道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的的地步,可也好不了多少,除了从门口的匾额上可以知道这是驿馆之外,其他的,跟破落户没多大区别,甚至还不如破落户。嚯,知府大人亲自牵马!须发皆白的驿卒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了,连忙拉着几个年轻驿卒跪倒在驿馆门口,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地方破了些……”赵知府有些尴尬地说道,“还请大人……”
“不要紧,不要紧!”招财笑呵呵地挥挥手道,“伺候周到便成,虽然旧了点,可于贵府方便,于本官就更方便了,呵呵……”
赵知府一想,也对,每有钦差,总少不了城里那些干着犯禁行当的商号们过来“求见”孝敬,这位钦差还算年轻,多半也是拉不下这个脸面在大庭广众之下收好处,才刻意要求搬到这儿来住了。心里没了疑虑,赵知府连忙朝跪了一地的驿卒喝道:“还等什么?快给钦差大人收拾一处上好的院落来!”驿卒们连滚带爬地去了,赵知府躬身拱手道:“钦差人暂且入住小歇,本地乡绅今晚为大人接风洗尘……”
一听说有吃的,眼睛顿时笑得眯成一道缝,点头道:“不错!不错!别到这个楼那个楼了,就这儿,挺宽敞!”
赵知府一愣,旋即笑笑,躬身道:“遵命!如此,下官暂且告退……”
“有劳贵府,贵府慢走……”招财摆摆手,客气地说道。赵知府带着人缓缓退去。
赵知府一走,这边就立刻活跃起来。最先开口的是方涛:“死胖子……我还想住住州府衙门过过瘾呢,你居然要跑到这儿来……”
“出去玩儿方便一点嘛……”招财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拍拍方涛的肩膀道,“住在府衙还得被一堆人盯着,不爽。”
方涛想想,没意见;进宝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道:“也是哈!沿途那些当官的给了咱们好多钱,眼看就要到高阳了,这些钱不花掉多可惜……”
方富贵亦是插嘴道:“许爷想得也没错,若是住在府衙,咱们这些当家丁的日子可不好受,还不如住在驿馆痛快些……”
方涛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几张兑票塞到方富贵手中,叮嘱道:“过几天就得去高阳了,这些钱你到票号兑成现银,家丁里头每人二十两,留在城外的,每人十两,痛痛快快消遣消遣。不过不准一下子全都进城,分批进来,头一批回营之后再进第二批。”
方富贵接过兑票立刻趴到地上磕了几个头,欢天喜地地去了。招财看着方富贵的背影,有些肉痛道:“涛哥儿,你倒是大方,这么多人,一万好几千两就这么没了……”
方涛笑笑,拍拍招财的肩膀道:“这一次可不是当兵吃粮,这些溃兵都知道我们这一次是去高阳送死的,他们肯跟着咱,那是因为回乡,家破人亡,是个死;不回乡身无分文,若是再遇上鞑子还是个死;所以没得选择了,临死能当个饱死鬼。既然大家都到了这个地步,又何苦再心疼那点儿银子呢……”
进宝亦是点头道:“涛哥儿说得对呢!咱们这些日子拼命花钱不也是为了这个么?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咱们真个儿死在鞑子手上,还有上万的银子没花出去,岂不是便宜了鞑子?反正这几天我算是活过一回了,好衣裳穿过了,好饭食吃过了,整天还有人伺候着,算是没白活了,就算是跟鞑子拼一场,能死在涛哥儿身边,也不冤枉了……”说着,扬起红彤彤的脸蛋,两眼迷茫地看着方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