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天气转凉,原先的薄纱汗衫已经被收入箱底,除了在厨下挥汗如雨地和面,就连方涛都要穿上夹衣了。
日头刚刚跃出地平线,招财便恰到好处地打开了铺子的门板。与往常不同,外头有点喧闹,招财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定睛望去。嚯!铺子门口居然围了一圈人!所有人都低着头望着门口的台阶指指点点。招财顺着众人的目光朝脚下看去,顿时两腿一软,失声叫道:“娘唉!大清早地怎么有个死人!昨儿还刚刚祭过爹娘,怎么第二天就来个寻晦气的!”
一个穿着破烂单衣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脸色青紫地倒在谷香阁门口,一动不动。招财小心翼翼地抬起脚,用脚尖轻轻捅了捅书生,没动,招财的声音愈发颤抖起来:“完了!完了!大清早地死在这门口,要吃官司了!”
围观的人议论得更凶了。
“这书生……怎么回事?”
“那还用说!”回答的人指了指谷香阁的牌子,见怪不怪地说道。
一家生意不错的铺子,一个冻饿死在门口的书生,这让人们很容易想起四个字“为富不仁”,尤其是这家铺子还是个卖糕点的。按常理,你这个铺子就算再穷,也不差了一碗热茶、一块果腹的糕点吧?结果呢?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死在你们铺子门口了!招财没见过这架势,唬得站在门口半天都缓不过劲来,肥胖的身躯和一动不动的身形更加印证了路人的判断。议论的声音愈发难听起来。
人群中站出一个衣冠整齐的年轻人,蹲在书生旁边探了探鼻息,又问了问脉,欣喜地抬起头对招财道:“还有气!多半是又冷又饿,晕过去了!小哥儿可由热粥一碗救人一命?”
招财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有!有!少待!”说罢,脚不沾地地跑了进去。不多时,不但招财端着粥碗跑出来,就连金步摇和方涛也一起跟了出来。招财蹲下身就准备把粥碗往书生嘴边凑,后面的金步摇立刻喝道:“死胖子!还不快先把人抬进来!地上这么凉,怕人死得不够快么!”又扬声道:“门外哪位客官辛苦一下,街口就有药铺,劳烦请个大夫来,奴在这里多谢了!”话音一落,马上有就几个热心肠的跑了过去。
方涛招呼招财把人抬进了铺子,放到椅子上靠住,皱眉道:“天儿已经这么凉的,怎么还穿这么单的衣裳……”
帮忙救人的年轻人道:“看他的衣衫破旧,衣袖磨损也大,多半是落榜的贫寒士子,盘缠用尽了又无颜回乡……方才大门没开时,我看他是背靠贵铺门板而僵坐的,恐怕是下半夜的时候饿得急了,又闻到贵铺起早做糕点的香味,想要讨一块果腹又羞于启齿这才坐在台阶上犹豫不决,直至昏厥……”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堂堂士子,也是有功名在身的,怎么做乞讨之事?”围观的人群有人理直气壮地说道,不过围观者以早起讨生活的贩夫走卒居多,所以应者寥寥。
“放屁!”金步摇陡然骂了起来,“人都要饿死了,还‘节’个屁!夫子庙里的泥胎若是米做的,饿急了照样有人把他啃了!朱晦庵(朱熹)算什么东西?能顶得上王文成公(王阳明)一根指头么?就凭这几个字,便要断送一条性命么!亏得他死了几百年,否则让我遇见,必定打杀!”一席话正对了大多数人的胃口,外面哄然叫好。
一碗热粥下肚,书生的脸上的青紫消去了不少,这个时候大夫也赶了过来,仔细把过脉之后开了一张药方道:“这位公子只是冻饿而至昏厥,身子虚了些,老朽说句实话,这张调理的方子吃也行,不吃也行,只消饮食上注意调理便可,头一两天须得清淡一些,以后逐渐恢复正常便可。”
金步摇接过方子递上诊金道了谢,又把方子塞进招财手里,有些凶悍地说道:“去!跟着大夫回去抓药!”招财立刻连滚带爬地跑了。金步摇这才抬头向救人的青年道:“多谢……哈!哈哈!是你!黄太冲黄孝子!”
黄宗羲笑呵呵地作了一揖道:“黄宗羲见过二小姐!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二小姐还能记得在下!”
“前几个月还听见复社几个公子谈起你呢,今儿刮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一别十多年,你过得可好?”金步摇欢快地问道。方涛的耳朵立刻一抖:有问题!
“甚好!”黄宗羲恭敬地回答道,“上个月便辟疆、密之、定生几位谈及二小姐,本应当即前来拜会,只是应了苏松巡抚祁大人的邀,见了几位大家,耽搁了些日子,昨日刚回留都今日一早便来拜会二小姐了。”
“大家?不会又是那些酸儒吧?”金步摇皱眉道,“这可不是你的性格……”
黄宗羲连忙解释道:“非是寻常人等,乃是松江华亭夏瑗公、陈大樽(夏允彝、陈子龙)两位先生。”
“唔……”金步摇微微颔首,一边招呼方涛抬人,一边对黄宗羲道,“虽然还是酸了点儿,可人还是不错的,有点儿正气。不说了,也不知道这个书生从哪儿来的,先抬进去再说吧!可惜了,你这个黄孝子来得晚了,董才女回了苏州,否则还能有机会见上一见的!”
黄宗羲跟在后面笑道:“在下是专程来拜见二小姐的,董姑娘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关系?”
方涛此时心里已经盘算开了,想起当初刘弘道的嘱咐,方涛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把眼前这个“情况”向“组织”“汇报”一下,或许……自己先搅局?慢着,这个黄孝子是什么来头?朝云姑娘不是在城南租下了一处偏僻小院么?要不要先跟她通个气?方涛觉得自己有点没了方寸。
进了后院安顿好尚未醒来的书生,方涛就跑到厨下沏茶去了,没一会儿进宝捂着嘴涨红了脸跑进来,凑到方涛耳边低声笑道:“涛哥儿,阿姐刚才让我告诉你,没那回事,不准乱想,若是敢告诉朝云姑娘,你会死得很难看。”
方涛立时打了个哆嗦,吞了吞口水道:“阿姐好厉害……”
………………
黄宗羲没等到留在谷香阁吃顿午饭就匆匆离去了。这么一个有点奇怪又一点都不奇怪的书生与寻常士子有着很大的不同,他似乎很不在意自己有没有读下万卷书,反而执着地去行万里路,用金步摇评价他的一句话就是,这个黄孝子在青甸镇避难的时候,虽然没有把古往今来的典籍全都通读,可却已经把其中兴衰成败的道理读透了,如此一来,四书五经对他来说,不过已经成了偶尔翻看的闲书,打发时间罢了。
“那个书生名叫陶安,字逸行;确实是个落第秀才,”金步摇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低声道,“没脸回乡了,便落到这个田地……”
“要不……咱们帮帮他?”方涛试探地问道。
金步摇笑道:“这个是当然!虽说天下间苦命的人多了去了,咱们挨个儿救不及,可如今这落在眼前的总不能不救吧?如今铺子的事儿多了,我也难得腾出手,柜上还缺个记账的,不妨让这个陶安来做吧!”
方涛点了点头:“也好。”
“还有,方才黄公子的事儿我得跟你说清楚……”
“没必要吧……”
“有!”金步摇没好气道,“虽然知道你不会说出去,可这么点儿小心思若是在肚子里憋得久了,还不知道会馊出什么味儿来呢!黄公子的父亲黄尊素是当年东林七君子之一。黄尊素遇害的时候黄公子便南下寻师门、故交援救,半路上遭了魏阉的劫杀,正巧我那时正带着家丁出门找乐子呢,就这么被我碰上了,直接救下带回青甸镇让他安心呆了几年,直到魏阉完蛋。”
“没了?”
“没了!”金步摇没好气道,“你小子脑袋里面都装的什么!黄公子都是有家室的人了,跟我能扯上什么关系来?阿姐这辈子最不想找的丈夫就是书生,你可别乱想了啊!”
方涛立时唯唯:“好!好!我不乱想……时候不早,我去准备一下糕饼馅儿。”说罢站起身落荒而逃。
金步摇看着方涛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托着腮帮子原地发起愣来。
天气渐冷,辽东女真在消化了历年掳掠的财货丁口之后,终于按捺不住,再次挥师南下,轻而易举地突破了形同虚设的长城防线,直奔河北山东,一时间京师震动,天下大哗。朝廷亦是向天下各镇发出了数道勤王诏书,诏书发出后,响应勤王的倒是很多,动身的也不少,只是这勤王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一点,不但人走马奔的速度比不上乌龟,而且理由极其充分:没钱、没粮!
一时间放眼望去,除了卢象升率领的天雄军之外,其他诸军都是如蜗牛一般缓慢地在地上爬行着,而此时的河北山东已经一片糜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