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涛恍然,这是要去拜孔家老二呢,当下笑道:“小的明儿就准备启程往中都去了,今儿打算去定慧寺求个平安。”
冒襄笑笑道:“倒是顺路!”当下朝身后摆摆手道:“不必备车了,又不甚远,我与方兄弟一同走走便是。”
方涛亦是笑道:“冒公子抬举小的了!小的不过一个跑堂的,哪担得起……”
冒襄淡然笑道:“方兄弟过谦了!方兄弟是个有见识的,不过时运不济不得进学罢了。但凡才学上佳者皆可为师友,吾辈岂能以权势富贵论交?”
方涛不由起敬道:“冒公子果然胸襟不同于常人!小的佩服!”说罢,跟着冒襄的脚步往前走去,却不敢与冒襄并肩而行,略后于冒襄半步。
穿过一条街便是冒家巷,冒氏的旁支族人便聚居在这里,沿途不少人家看到冒襄出门都纷纷行礼打招呼,冒襄一一含笑回礼。
“昨日在碧水楼一番长谈,方兄弟的话让辟疆顿悟不少,”冒襄缓缓踱步,朝方涛道,“同样都是读书人,你却落魄如此……哦!方兄弟莫怪,辟疆是说,方老县尊当年也是官声颇佳,却因为朝政更迭不休而至于如此,想来天下读过书的人能过县试的不过十之五六,过了县试再能过乡试的不过十之三四,乡试之后能进京上榜的,能有十之一二便是侥幸了。如此算来,单是读书人,天下间落魄的就不知凡几,我朝二百余年来,又有多少士子皓首穷经却与朝堂无缘……”
方涛笑笑道:“冒公子说的也是富贵话。我爹在世的时候是想让我博个出身,可是就算我读书读个天下第一又如何?县试倒也罢了,光是乡试我就考不起,这沿途的往返住宿,只消考一次,家底儿就被折腾个精光!若是会试,呵呵,我得挣一辈子钱才能到京城去应试了……我还算是自己有手艺,能挣两个钱的,若是普通的贫寒士子……”
冒襄无奈地摇摇头道:“贫寒士子要么读不起书,要么考不起;想要去应试的,就得得权贵资助,结果呢,就算考取了,也就成了权贵的门生弟子,哪里还会为百姓说一句话……说实在的,昨日你的那番话,却让辟疆警醒哪!辟疆曾经想着一朝入朝,便想如张文忠公(张居正)一般力挽狂澜,纵然日后身死族灭,只要能挽救大明危亡,又有何惜!可方兄弟的话却如一记猛击,打破了辟疆十余年的空想,可笑,可笑我这自以为是的读书人……”
方涛有些尴尬道:“我不过信口胡说罢了,当不得真的……”
冒襄正色道:“方兄弟不必自谦,也正是方兄弟昨日那句‘虽不能饱,却图个暖’让冒襄明白了这个事理!昨日回去之后,辟疆苦思良久,先是想撰文著书,号召天下百姓共赴国难,可天下识字的有几个?天下百姓能吃上饭的都没几人,难道让他们饿着肚皮赴国难?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冒家的家奴之所以为冒家出死力,不是因为冒家让他们读书写文章,而是冒家给了他们一碗饭吃!想让百姓效死,也必须先让他们吃饱饭才行!可眼下朝廷做得到么?朝廷的钱在哪里?在士大夫手里!天下的良田在哪里?还在士大夫手里!昨日辟疆劝说家父开粥棚施粥,足足劝了两个时辰,家父才勉强同意出糙米十石,一家如此,天下士大夫又都如何?”
方涛显然还没有想得这么远,愣了愣,茫然回答道:“可惜了,若是张居正老大人能活个几百岁那该多好……”
冒襄一脸的苦涩,扬起头叹息道:“如今局面,纵然文忠公复生,恐怕也是无能为力了!他一人,又怎可能与天下士大夫相抗?”
方涛心中默念可惜,只得劝慰道:“当不了官儿,写不了文章也不打紧,冒公子也可以投笔从戎,如今辽东、西北都有用武之地……”
“谈何容易!”冒襄摇头道,“辟疆不是那种眼高手低的人,自觉没那个行军打仗的本事。辟疆也不想做那种自以为读过几本兵书就自诩可以横扫天下,结果丧师辱国败类,个人安危是小,国之安危为大。”
方涛有些闷闷地: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说点儿实在的!当下不好点破,只得道:“其实冒公子已经相当难得了,历来大户施粥米,无不是佛前许愿或者买个善人的名号,也只有冒公子能看透这世道,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冒襄无奈地摇摇头:“别笑话我了,我有多少斤两我还是知道的!这世道,脸皮不厚心不黑,断然成不了事;我就是拉不下这个脸,黑不下这个心才会觉得自己百无一用……”
两人的耳畔渐渐想起嘈杂声,方涛抬头看的时,冒家巷已经到了头,两人已经可以看见文定桥了。
如皋城不是很大,起先只有内城河一道,后来随着水陆商路逐渐兴盛,城外住下了太多的百姓住户,于是干脆在城外再来了一道城墙和壕沟,于是就有了外城河。
水明楼下的洗钵池实际上就是内城河的一部分,洗钵池往北,河水穿过城墙洞,汇入外城河,直至北水关汇入一条东西向的小运河,如皋人称之龙游河。洗钵池往南不过两三里便拐而向西,拐角处的对岸,内外城之间的便是定慧禅寺,再往西不过百步,便是文庙,时人称孔庙,冒家巷便是紧贴孔庙东侧的一条小巷。
孔庙坐北向南,大门前的路对面便是内城河,内城河到了孔庙跟前特意掘宽,变成了一个梭型的池塘,名曰畔池,畔池的东面,有桥名曰文定,取文官下轿之意;畔池的西面,有桥名曰武定,取武官下马之意。
两人出了巷口,往东去便是定慧禅寺,往西去就是文庙。方涛向冒襄行了个礼道:“冒公子,小的这就去了……”
冒襄一把拉住方涛笑道:“急什么!这个时候师傅们早课还没下,你去了,白地看着那些和尚吃他们的素三鲜馄炖;祭酒和教谕也没到,我去了,也就是跟那些急着求功名的士子们白瞎扯淡,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走,咱们到对面摊子上吃碗馄炖,听说也是从定慧寺带出来的素三鲜馅儿,口味大赞!”说着,扯着方涛的膀子就走。
在文定桥与定慧禅寺中间,冒家巷巷口的正对面,是冒家自己出资修的一座桥,本名冒邑桥,后来大家叫得顺口便称作冒家桥。原本文庙这一路,沿着河道摆着无数的摊子,因为今日要拜先师,衙门的差役早就将文庙前面的小贩驱散,东边儿驱赶到冒家桥附近,西边儿的驱赶到闸桥老松林酒楼附近,所以这两处比往常热闹了不知多少。
方涛拗不过冒襄,只得跟着冒襄过了冒家桥在一家挑着幌子的早点摊上坐下,各自叫了一碗馄炖,稀里呼噜地吃了起来。冒襄带着的小厮不敢就这么坐着,都是将带过来准备让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孔老夫子过年打牙祭用的腌肉老老实实地放在桌上,然后端着一碗馄炖站到街边去狼吞虎咽。
冒襄吃得兴高采烈,可方涛心里却不是个滋味。
同一条路上,往东往西走的就是两处不同的境界,走下去的也是两条不同的人生道路。在常人眼里,往西去,拜文庙,这是一条走向人生辉煌的路;往西去,拜菩萨,自己则将会走上一条背井离乡,为了生计漂泊的路。一个是庙堂之高,一个是江湖之远,从此云泥之别。
可在这乱世里,谁都说不准到底走哪一条路是对的。以往,每当方涛从文庙前面路过的时候,对这座辉煌的殿堂都充满着仰望和羡慕,可如今,诗书满腹的父亲却为生计所迫,饱尝了税吏一顿老拳,这就是读书的用处?方涛仔细想想,如果自己还有良心的,就不应该再动这个心思。
为什么?有良心的读书人,都滚蛋了。
屈原,滚蛋;陶渊明,自己滚蛋;谢灵运,滚蛋;储遂良,滚蛋;上官仪,滚蛋;杜甫,滚蛋;李白,滚蛋;韩愈,滚蛋;白居易,滚蛋;刘禹锡,滚蛋;柳宗元,滚蛋;寇准,滚蛋;范仲淹,滚蛋;三苏,滚蛋……本朝好不容易出个张居正,活着的时候没滚蛋,死了之后却比活着滚蛋还惨。剩下的,要么说不上话,活着比死了还憋屈,要么不滚蛋即为混蛋。自己这书还有必要读么?方涛也确实喜欢读书,可是人不能抱着书本活着。
方涛讨厌那种明明是为了升官发财而读书却偏偏把苍生天下挂在嘴边当作借口的禄蠹;想要升官发财,人之常情么!直说就是了,干嘛把百姓家国当作遮羞布?有这个功夫挖空心思往上爬,还不如腾出手来干一番事业,虽然商贾只是四民之末,可如今谁会说商贾混得不好了?方涛早就下定决定,绝对不碰读书这条线,省得自己再走父亲的老路。
(如皋的文庙大成殿现坐落在如皋师范附属小学内,老人们曾经都称呼这里叫孔庙小学。学校的大门口有一株千年古柏,现在活得还很精神。大成殿的位置在两座教学楼的中间,哥们儿在这儿读小学的时候这里是理想的玩耍地点之一,殿门口有石鼋,一个脑袋还在,一个脑袋没了,不知如今还有没有放在那儿。读小学的时候,大成殿就是杂物间外加木工的操作间,现在不知道如何了。不过无论如何还是值得去看看的,不为别的,就为那个全金丝楠木结构的大殿。)